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读过鲁迅的文章了。那是因为在日本初中的日语课本里有一篇竹内好翻译的《故乡》。上高中时我又看了一本竹内好翻译的岩波文库图书《呐喊》,加深了对鲁迅的理解。上大学以后,就自己花钱买了一套岩波书店出版的13卷的《鲁迅选集》(1964年改订版)。这是由竹内好、增田涉、冈崎俊夫及小野忍等编缉翻译的当时最有权威性的关于鲁迅作品的《选集》。他们都是从二战前就开始参加中国文学研究会活动的成员。《选集》中除了小说、随笔以外,还包含了评论、杂文、书信和一部分日记等。这些书现在还摆在我卧室里书架的第一排上,每天晚上看护着熟睡的我。学了汉语之后,在阅读鲁迅作品的日文翻译版的同时,我逐渐开始阅读鲁迅著作的中文原著。在我刚开始学汉语的20世纪70年代还不像现在这样,有那么丰富、可信的中日辞典。当时我们老师推荐给我的也不是中日辞典,而是一本小小的袖珍本《新华字典》。

我首次精读的中国小说是巴金的《家》,他的现代汉语很标准,也比较容易理解,而鲁迅的作品却不然,并没有那么简单易懂。当时正值“文革”中,1958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由于“四条汉子文艺黑线”的问题被禁止出版,所以可以买到的《鲁迅全集》只有没有注释的白色版本。因为没有注释,鲁迅杂文里的人名、事件、团体等弄不太清楚的地方特别多,所以为了了解当时中国社会的习惯、文化背景,我就得去中文科图书室找来一套1958年版《鲁迅全集》看看。但是最难的还是鲁迅的文章本身,我不得不承认以本科生的汉语阅读能力阅读鲁迅实在困难。我拿着那本快被我翻烂了的《新华字典》向没有注释的白皮的《鲁迅全集》中的文章进攻,就像堂吉诃德那样开始英勇突击,一个字一个字地查辞典,学习、攻读了一遍。

当我要写本科生毕业论文时,最感兴趣的是1932年的“文艺大众化”论争,我当然可以选择以鲁迅为中心论述。但是对我来说,鲁迅还是像吃了黄连似的板着脸孔、性情怪僻,揣着匕首进行激烈批评的形象,所以我尽可能地不直接写鲁迅,最后决定以瞿秋白为主题进行了论述。论文的成果我在这儿就不提了,但考上硕士研究生以后我回避鲁迅的怪毛病并没有改掉,还一直延续下去,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是《论许地山(落华生)》。那时我努力把他写的文章都收集起来,包括在杂志、报纸上写的评论等,精读过以后才完成了硕士论文。研究的成果也不在这儿再提了,可我知道老师们的评价并不高。

后来幸亏有机会在水户的茨城大学任教,才改变了我的人生。当地的北边有一座瑞龙山,整个山上都是水户德川家世世代代的坟墓。他家众多豪华的坟墓的最里边有明遗臣朱舜水的一座小小的坟墓。他在江户时期逃到日本,受到德川光圀的邀请,传播儒教。我在那儿任教时正值中日文化交流刚刚开始,有些中国大学来的客人希望去朱的坟墓祭拜,我每次都陪他们去。众所周知,这座坟墓与鲁迅有密切关系。鲁迅留日时在去仙台的路上,途中顺便拜谒了朱舜水墓。现在也还不能完全证明他的这次拜谒是不是属实,不过在《藤野先生》中鲁迅自己曾写过这一经历。虽然水户跟鲁迅有非常深厚的关系,可是我好像是武田泰淳随笔《L恐惧症》(这里的“L”即是鲁迅)中的主人公似的,还是继续坚持避开鲁迅的态度。

在那时我了解自己之所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大概是因为对民国时期对现代与传统之间存在矛盾心态知识分子有认同。许地山就是这类人中的重要人物,当然,在这一框架下,更应当把鲁迅包含在内进行研究分析,可是当时我并没有论及他。

我第一次正面谈及鲁迅的文章是一篇比较《一件小事》与《无题》这两篇短文的论文,是在1990年写的,那年我已经38岁了。有位老师指出这只不过是个极其微小的问题,可我却在极其微小的地方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区别。在那以后我心里才萌发出要把鲁迅的文章作为分析对象进行详细文本分析的愿望。我诚惶诚恐地一步一步迈向研究鲁迅的道路。那时我受到了欧美形式主义理论的影响,还受到了汪晖的《反抗绝望》和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两篇文章的启发,终于在1992年完成了一篇名为《鲁迅小说里的对话性和世界认识》的论文。当时,有位老师指出:“这个问题过于庞大,只用26页说明不了,而且还有很多理论上的术语很难理解。”可是这两篇论文是我研究鲁迅的出发点,特别是后者提到的《故事新篇》里存在着超现代性的可能。我认为现代化过程中有很多苦恼、矛盾、破坏,应该重新思考现代性,从而摆脱掉现代性的框架。因此,我开始了对《故事新篇》以及对鲁迅的话语、行为与生平的系统研究。

我研究鲁迅的道路就是这样开始的。其实,早在1990年以前发生的一件事,也是将我导向鲁迅研究的一个契机。以下内容不是虚构,而是我的真实经历。

一个晚上,熟睡中的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境中刮着大风,尘土飞扬,眼前阵阵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所有的事物都是黑白的,没有任何色彩。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好像逐渐适应了,渐渐能看见一些了。这时出现在我眼帘的是一个破旧的平房,好像是个店铺,再一细看更像是个食堂,其中摆设着两三张长方形的木桌,一张桌子前后有两张长长的凳子。食堂里有很多人挤来挤去,每个人都在努力推开别人伸手去抢夺饭菜。看样子大家好像在大叫大嚷地互相叫骂,可是我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眼前的场景是乱七八糟的,但耳朵里却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所有的东西是黑白色,没有任何色彩。

这时又刮起了大风,尘土飞扬,而眼前再次出现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只得闭上了眼睛。可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突然发现我面前站着一位老人。他个子不高,穿着破落的长衫,板着的脸上留着黑白胡须,眼睛炯炯有神。我看着他的容颜,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看着我,热情地对我微笑,并挥手让我坐到长长的凳子上,他也坐在凳子的另一方。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他不就是那位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吗?我那时觉得,不管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能碰见鲁迅实在兴奋,所以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问了他很多关于现代文学史的问题。可是他对我的提问却是毫不理会,而是板起了面孔开始对我滔滔不绝地说教起来,只是他讲得太快,他的说法有时像斥骂,有时像诉苦,有时像请求,我听来就好像叽哩咕噜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开口的余地。虽然我听得见他说话的声音,可是却听不懂他的浙江方言。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不能理解的样子,变得很焦急,语速也越来越快,声音则大起来了。我耳边听到的满是浙江方言,其意思却一丝也没弄懂。鲁迅看着我,突然闭上了口,并沉默了下来。那一定是因为“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吧。

这时再次刮起了大风,尘土飞扬,眼前又像下了浓雾一样看不清楚。我再次闭上了眼睛,可这次睁开眼时,鲁迅却已经不见了。他可能觉得对我讲也是白费,所以就走了。我只能一个人孤坐在那张长长的凳子上。看着乱七八糟的场景,耳边却是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又刮起了大风,尘土飞扬,眼前浓雾弥漫看什么也看不清楚,周围还是黑白色的世界,没有其他色彩。我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才发现在梦中遇到了鲁迅。我能清楚地记得鲁迅的容貌,和他拼命对我讲话的姿态,虽然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我很后悔因听不懂他讲的意思让他走掉,这样不是再也没有机会直接与他面谈了吗?在这个梦里我一句话也没说出口来,而鲁迅讲的一句话我也都没听懂。可是我觉得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方言和我听力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因为我的思维与鲁迅要讲的内容之间存在着深深的隔阂。起床以后,我下定决心,为了能听懂鲁迅的话,我应该了解他拼命要讲的内容。所以我要阅读《鲁迅全集》,研究分析他的文章,这样也许才能够理解梦中的鲁迅。我的鲁迅研究就是由这样的缘分开始的,至今我仍然是在诚恐惶恐地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进。

后来我写了几篇以文本分析的方法来理解鲁迅小说的论文。写完10篇以后,我想可以汇集成书出版,于是就出版了一本名为《读解鲁迅——解谜与不可思议的小说10篇》的专著。这本书可以说是代替那个在梦中没能说话的我向鲁迅的告白。虽然我不知道鲁迅如何评价,但对于这本书学界前辈们评价似乎并不高,他们说:“你的意思不明确。”可是没想到有一位年青学者夸赞道:“文体像爵士乐一样,可惜音量还不够。”

现在我还是觉得需要对20世纪30年代鲁迅的思想进行整理分析。可是因为我的能力有限,才写了两三篇,我还要再接再厉继续研究写下去。我写论文的动机就是为了能倾听梦中鲁迅要告诉我的话,因为我觉得那梦中的话可能是他晚年的苦衷。

我自己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比鲁迅活得还要长。年纪大了,就像鲁迅写的《死》里的那样,我的思维越来越激烈。在向年轻人介绍他时,我更希望不要夸张他黑暗的一面,虽然这一面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读鲁迅的魅力。可是向现代人介绍鲁迅时,我觉得描述出其温暖的、希望治愈大家的鲁迅的一面更好,因为这也的确是他面貌的一部分。因此我希望尝试阅读鲁迅,了解他怎样治愈很多精神上受到重创的人,用这样的观点来分析他的文章和生平,尽管鲁迅可能并不希望后世有这样的评价。但我最后想说,不论何时,不管在天堂还是在地狱,希望再有机会见到鲁迅。那时候我将怀抱自己那些肤浅的论文与著作让他过目,对于当时的中国与日本社会、当时的世界、当时的鲁迅研究,跟鲁迅敞开心扉地谈上一宿。惟一让我担心的就是那时的我不知能否理解他的方言?

(作者为日本东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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