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在北京参加中国作协举办的文学讲习所学习时,我的导师是严文井。导师是讲习所为各个学员指定的,都是国内的名作家,我觉得自己真是时来运转了。

当时,我写了一部名叫《生活的路》的长篇习作,给自己制造了极大的麻烦。书稿完成于1977年,小说的整个基调和那种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思想感悟,跟社会上流行的政治调子格格不入。稿子在一家又一家出版社之间辗转、退回,最后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最先肯定稿子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孟伟哉。我根据他的意见作了一番修改,不久听说稿子交到社领导那里了。后来听见传言,说书稿在人文社内部有不同意见,有人认为是大毒草!我当时的工作单位是上海的一家少儿出版社。因为我写这部书,少儿社曾召开大会对我进行批判,还罗列了我走白专道路、名利思想严重等许多罪状。我连连做噩梦,总是梦见严文井把我的书稿枪毙了。自从我挨了批判以后,能否出书,对我就有了一种生死存亡的意味了。我们的领导一直扬言要对我“秋后算账”。如果我的书因为是大毒草而不能出版的话,那么就证明了对我的批判完全正确,“算账”不必等到“秋后”,马上就要来了。而这“账”是政治账,它的后果不堪设想。

但我读过严文井的作品,喜欢他的《小溪流的歌》,也非常敬佩这位儿童文学的前辈。我想,这么一位有纯真童心的老作家,也许会听一听我的倾诉。

我决定给严文井写一封信。我在信中如实倾诉了自己的心声,甚至连自己做的梦都写上了。我最后请严文井读一读我的这部书稿,看它究竟是不是大毒草。严文井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很快就给我回了信。他说,书稿他就不看了,他等着看制成品。后来,稿子到了总编辑韦君宜那里。鉴于当时的情况,韦君宜以她在政治风浪中锻炼出来的老练成熟和对真理的执著,想出了一个妙招——与孟伟哉一起将我的书稿写成了一个详细的内容提要,请“上面”审查。这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刚结束,是胡耀邦同志正在中央努力奔走呼吁拨乱反正的时刻。这个“提要”终于受到了重视,于是便有了1979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首都友谊宾馆召开的“全国部分中长篇小说作者座谈会”。当时文艺界最高层领导茅盾对我的那部书稿作了热情的肯定。茅盾先生还点名要我上主席台去见见面。受尽挫折的我,好像从无边的黑暗中突然被带到了阳光明媚的户外,心理状态根本无法适应。因此任大家一声声催促,我都没敢走上台去,失去了一生中仅有的一次与文学大师面对面的机会。

现在竟然能成为严文井的学生了,这又是一个怎样的惊喜!

在一个周日的午后,我和另一个同学高尔品一起来到东总布胡同60号严文井的家,规规矩矩地做了文井导师的学生。

那时文讲所有一个奇怪的制度,就是周日只开两顿饭,早饭延迟,晚饭提前,只少了一顿饭,却弄得一天好像都在饥饿的煎熬中。可自从我当上了严文井的学生以后,这种煎熬感就没有了,因为每次从导师家出来,我都吃得心满意足。

中国的1980年,依然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而一代青年的饥渴,是从头脑到身心全方位的。我的导师给予我的关怀与支持,也是全方位的。

就在这一年,举行了全国儿童读物评奖。文井导师是评委会主任。虽然我对这类事从来不闻不问,也一无所知。但我原单位的那些秋后算账派却不肯闲着。他们生怕我有作品入围——因为我的一本出版不久的儿童散文集《老水牛的眼镜》,除了文井导师以外,也受到了儿童文学界的几位前辈如金近、陈伯吹等人的好评。按说,参评作品要由各出版单位推荐的,我那本小书正是上海少儿社出版的,要排斥我,也很简单,不把我的作品送上去参评就够了。可他们偏偏还不放心,又搞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到文井导师那儿去告我的状。罪状是我企图打着文井导师的名义招摇撞骗。一向温文谦和的导师突然大声说:“明明是你们刊物的人写信来要求发表,我没同意,怎么这也成了竹林的罪状!你们为什么要与一个青年人这样过不去?她最近写了一篇很好的小说《网》,是在我眼皮底下写出来的,我虽然也长胡子,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替她执笔!”

导师告诉我这些事时显得很气愤,也许正是因为忍不住气愤他才跟我说的吧。

让我意外的是,我那本小册子竟也评上了一个三等奖。但是我没觉得开心,因为听说奖状和奖金都由获奖作品的出版社颁发,也就是说,那位领导如此整治我,到头来我还要向人家弯腰鞠躬,接受人家的恩赐。

颁奖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我对导师说,我不去参加了,我情愿不要这个奖,也不能低下高贵的头。我以为导师还会像往常那样支持我,不料他竟有些生气,一下子严肃起来:“评奖不是哪个人的事,奖状也不是他个人发给你的,但不去领奖却是你没有度量。”

许多年以后,上少社的一位很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也是参加那次儿童文学评奖的评委向我透露了一个情况。原来,出版社并未将我的那本儿童散文集送去评选,但评委中有人提名(按规定,评委和各地作协都可以提名的),而且一致认为可以入围。他们请示文井导师。文井导师说:“评奖是为了评出真正的好作品,为了文学事业。符合标准的不要怕阻力,不符合标准的,坚决不能拉进来。不要让人家以为是我的学生而受了照顾,但也不应该因为是我的学生而受排挤。”

我想,因为这样,我那部作品终于评上了一个三等奖吧。

往事如烟,丝丝缕缕仍旧萦绕在心头。

导师处事就是这样的严肃认真,然而,在生活中,他是十分亲切幽默的。他的谈话不时迸射出智慧的火花。那时的他总是显得思路敏捷、分析问题尖锐而深刻,一点也不像一个老人。

我的同学高尔品从不肯轻易佩服什么人的,然而一次从严文井家里出来,他很惊讶地说:导师怎么比我们还要思想解放?这在他就是至高的评价了。以后,每每说起导师时,他口里都是溢美之词。去导师家也成了我们盛大的节日。他口才好,跟导师交流和交锋的总是他。我在一旁很安静地听着,享用美妙的精神大餐。

往往谈兴正浓时,厨房里飘来一阵阵香味,少顷,菜肴一盘盘上了桌,甚至还有酒。

跟导师对酌的也是高尔品。文学从沙发转移到了餐桌,在酒香中发酵。

每样菜都可口,而我最喜欢的是师母烧的红烧肉,油汪汪亮晶晶,入口即酥。

高尔品也是嗜肉之徒,有时,在去导师家路上我们俩就嘀咕起来,今天不晓得师母会不会烧红烧肉?那时,肉是凭票供应的,师母得攒多少肉票,才能烧这么一碗红烧肉啊!我们真是太不懂事了。

可我们也真心想着要报答导师的。我以为最好的报答就是在文学创作上取得好的成绩,好让我的导师引以为荣。但现实是残酷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境遇不好,成绩也平平,因此有机会去北京看望导师的次数也不多。

1993年,我的长篇小说《女巫》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开研讨会前,我兴冲冲地提出要请文井导师参加。可我的责编告诉我,严文井年纪大了,在家休养,类似这样的活动他都不会参加的,我们也不便去惊动他。我一听便有些惶恐,不再坚持己见了。

又过了几年,我有机会来到北京,和萧乾先生一起去看望导师时,才知道,虽然我不成器,可导师对我的创作情况一直关注着,对那次未邀请他参加《女巫》研讨会,还“耿耿于怀”呢。

我终于悟到,人的一生能出多少书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要诚恳、正直,富有宽广的胸怀和爱心。这一点,在导师第一次给我写信时,就以他的言传身教告诉我了。

这是我和导师的最后一次见面,时间是在上世纪90年代。时光流逝,人间如梦,20多年一霎间。今年正是导师的百年诞辰。每念及导师,我就会在夜空里寻觅明朗的蓝天,因为我依然相信,在那里,导师的眼眸正含着亲切温暖的光芒,在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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