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分桃的故事
海滩上有一堆桃子,是两只猴子的共有财产。 猴子性急...
在20世纪30年代被誉为“左翼新人”的张天翼,是一个多面手,既以讽刺小说家著称,又以童话作家闻名。其实,张天翼的成功,除了对生活本质的领悟、对时代精神的把握和对各色人等心理的揣摩,以及普遍人性的揭示以外,对文学语言的打磨和锤炼,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因素之一。他在小说创作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语言艺术,并具备了童话语言和讽刺语言两副笔墨。
一
张天翼是中国童话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他创作了大量的童话作品,如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大林和小林》《秃秃大王》,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金鸭帝国》,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长篇童话《宝葫芦的秘密》等,形成了形象生动、简单明了、顽皮机智,符合儿童趣味和童真的语言艺术。具体而言,在词汇上,张天翼多用具体实在的词汇,绝少使用儿童不宜理解的抽象词汇,“要让孩子们爱看,看得进,能够领会”。他首先运用儿童世界中常见的名词。如《大林和小林》中,表物品的房子、床、锄头、哨子等;表人物的老师、大林、小林、四四格、蔷薇公主等;表动物的鳄鱼小姐、狐狸平平、绅士狗皮皮等。使用儿童熟悉的名词,不但能让孩子们容易了解作品的内容,而且也易于成人进入儿童的世界,形成作品的童话氛围。其次是形容词。童话语言中,一般都善于运用形容词,如叶圣陶、巴金和陈伯吹等人的作品,张天翼的童话语言尤甚。如《大林和小林》中:“太阳从东边吐出红光来,红里面带着金色,照着树林美丽极了。”“太阳仍旧把那满地的珠宝照得闪亮。碧绿的海水一滚一滚的,卷起一道道白边……遍地都是闪亮的金元和银元。还有闪光的钻石,红艳艳的红宝石,夹着绿莹莹的绿宝石,扔的满地都是。有时候一脚踏下去,就会踩着许多透明的酱色石头。”文中红色中带着金色的自然世界,卷着白边的碧绿的大海,红艳艳的红宝石和绿莹莹的绿宝石,这些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画面,既符合儿童的阅读期待,也增加了儿童的阅读兴趣,又凸现了童话语言的特色。再次为动词。张天翼的童话语言对动词的使用非常讲究,他较少使用双音节的复合动词,多用表示一个明确动作的单音节动词,而且动词间的连贯性特别强。如《秃秃大王》中:“秃秃大王起来了,吃了饭,吃了煮冰淇淋,就到花园里去散步。秃秃大王忘记那个老头和那个女人了,到了下午三点,秃秃大王走到那间房子里来,看见那个老头和那个女人,才又想起审判的事。”文中动词“吃”、“走”、“看”、“想”多为一个简单的动作,符合儿童的生理行为特征,且通过这些行为动作的连贯过程来组织故事,推进情节发展,使儿童读者的阅读注意力随着动词的组合形成想象的空间。
除了词汇外,张天翼还十分注重“句式”。在他的童话语言系统中,习惯使用简单的陈述句。在张天翼看来,陈述句便于简练、清楚地表达故事的演进逻辑,显示情节发展的过程。同时,陈述句又是现代汉语语法中最为基本的句式,特别适合陈述具有实在指称意义的事件和语义,也特别符合儿童的认知和接受的特点。与现代小说中陈述句不同,张天翼的童话小说中陈述句的句式相对简单,如“冬哥儿抱住爸爸,爸爸醒了,爸爸张开眼睛看见冬哥儿,爸爸就哭了起来……”需要指出的是,五四文学革命以后,白话语言吸收了大量的欧化句式,形成了汉语欧化的趋势,在简单的陈述句式的主干部分(主语、谓语和宾语)加入大量的附属词汇和句子,形成了复杂难懂的复句,甚至是组合复句,给接受者特别是平民大众造成了阅读接受的障碍。这种现象在1930年代左翼文学阵营开展的三次“文学大众化”的讨论中曾广受诟病。瞿秋白就曾称其为“非驴非马的骡子语言”、“大众看不懂的新文言”,张天翼童话中的简单陈述句式可以看作对这种复合句式的一种反拨,从语言角度视之,他被称为“左翼文学新人”,也就不足为怪了。
除了陈述句外,张天翼的童话语言中还多用疑问句。我们知道,儿童对所处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疑问,好奇是他们最主要的心理特征,张天翼充分了解孩子们的本性,他认为“好奇是最主要的童真”。为了表达这种童真和好奇,为了符合儿童的思维特点,他在童话语言中,运用了大量的疑问句。如《大林和小林》第14章富翁岛中,大林不停地问:“我有这么多金子,怎么会饿呢?怎么会饿呢?”在中国童话文学史上,语言成人化的现象较为明显,特别是在现代童话滥觞之际的五四时期,作家们往往借助儿童的角色表达启蒙运动中“科学”和“民主”的理念,儿童成为了时代的传声筒,让人感到滑稽甚至可笑。而张天翼则真正从儿童的审美和心理实际出发,创作出属于中国儿童自己的语言体系。同时,张天翼还在童话语言中,适当地辅以韵文句式。我们知道,根据儿童认知心理学的理论,在孩童阶段人的抽象思维还不发达,他们在认知接受语言时,最早接触到的往往是语感特别强的儿歌和童谣,张天翼作为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可谓深谙此道。如《大林和小林》中,“这是叭哈先生的家,/不准乱涂乱画,/你如果乱涂乱画,/我搔你脚板一百二十下! ”《秃秃大王》中,“不要哭,不要哭,/一二三四五,/南瓜煮豆腐。/大家打倒坏秃秃。”这些韵文句式韵律整齐,朗朗上口,不但有利于儿童的接受和理解、让他们倍感亲切,还十分巧妙地起到了推进故事情节,暗示人物性格的作用。
张天翼的童话语言第三个特点是叙述人的选择和运用。在叙事学理论中,叙述人的选择十分重要,热耐特认为:“小说是一种通过叙述人将一个个故事组织并讲述出来的整体活动,其构成基础是故事和叙述方式。从这个角度讲,叙述人和小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中国古代章回体小说的叙述人多为大于作品人物的全知全能型叙述者,现代小说多为等于或约等于作品人物的部分感知型叙述者,前者的优势为便于讲故事,后者的长处在于真实可信。张天翼则介于二者中间,他采用了“高于儿童又不脱离儿童”的叙述人,也就是说在张天翼的童话小说中,总是有一个故事的叙述者,这个人对儿童的心理和行为十分了解,也对他们的性格特点,甚至顽皮习性十分理解,他在叙述故事时,既不因过分的成人化而显得不真实,又不过分地拘泥于儿童的真实,呈现出符合童真童趣又游刃有余的特点。如《大林和小林》中叙述人讲道:“刚说到这里,你一定会问:‘你为什么不从头说起呢?大林怎样会有他自己的家呢?那天怪物要吃大林和小林,大林和小林分开跑,我们就没看见大林了。你从那里说起吧。’对,我就从那里说起吧。”这个叙述人十分亲切,他不担当说教者,而是十分了解儿童,知道他们希望知道什么,与他们面对面地促膝交流。正如张天翼所说:只有“化身为孩子,用孩子的心灵想,用孩子的眼睛看,然后用孩子的嘴巴说话”,才能使作品的叙述语成为孩子们习惯接受的语言方式和叙事方式。正是通过这个特定的叙述者,张天翼的童话小说才在广大儿童接受者中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本人也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儿童文学作家。
二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天翼最初以讽刺小说登上文坛,他用讽刺的笔调对世俗的人生众相进行了摹画,并以讽刺作家而著称。自1922年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怪癖》后,张天翼陆续出版了《从空虚到充实》《小彼得》《蜜蜂》《团圆》等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鬼土日记》等作品。他的讽刺语言既凝练冷峻又准确生动,于漫画式的速描中,在恰到好处的夸张中显现人物与事件的本质。张天翼的讽刺语言特别重视动词,他常常在对人物动作的准确勾勒中放大人物性格,起到漫画式的讽刺效果。在《脊背与奶子》里,族绅长太爷在面对寡妇任三嫂时,“腿子抖动得几乎跳起来。那片爪子壳在大襟上站不住,弄得东奔西奔的,一个不留神就给摔到了地下”。这一段中,通过“抖动”、“跳”、“站”、“弄”、“摔”等颇为普通、不为人注意的动词的使用,揭示出外表道貌岸然的长太爷,心不在焉、淫心荡漾的丑态和本质。《华威先生》中,“他(华威)把当主席的同志拽开,小声儿谈几句。‘你们工作——有什么困难没有?’他问。‘我刚才的报告提到了这一点,我们……’华威先生伸出个食指顶着主席的胸脯:‘唔,唔, 唔。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件事……’”通过“拽开”、“小声儿谈”等动作表示亲近和关心抗战工作,而主席一旦真的有工作困难时,作者则通过“伸出”(食指)、“顶着”(胸脯)、以及“唔,唔,唔”等动词,十分传神地刻画出华威先生装腔作势、不干实事且老到狡猾的形象,像漫画一样,寥寥几笔就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
除此之外,张天翼的讽刺语言中,人物对话的语言占有很大的比例。与沙汀的讽刺小说相较,张天翼的一个独特之处为作品中的叙述、描述性的语言少,而人物的对话语言多,甚至故事的情节和结构也由对话来推进。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减少了现代小说中叙述语言为知识分子话语,人物对话为平民言语,二者之间难以弥合,乃至两张皮的弊病;另一方面,通过人物对话的冷峻、传神、性格化、甚至原生态的语言,达到恰到好处的讽刺效果,从而有效的避免鲁迅说的“失之油滑”的缺点。当然,要写出这样的人物对话语言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为此,张天翼“开始试着要把人们嘴里说得出的话写到纸上去。我去注意人们的谈话, 才知道一般人嘴里未必个个都说得像文章里写的那么漂亮,那么合文法。而且常有些可笑的口头语。我既然想写现实世界里的真正的事,就得用真正的话, 并且叫大家看得懂,不至于把吃下去的东西呕出来”。例如《皮带》中,邓炳生和梁副官的对话,就颇耐人寻味。
邓炳生为了早日得到军队中当处长的姨爹的提携,便向梁副官探听和摸底,他问梁副官:“五哥看我这次事情找不找得成,你说?”“慢慢地来,急什么?”炳生先生叹口气,可是把气拼命屏住,不叫给梁副官听下去。“你愁什么,”梁副官舐舐手指,翻着账簿,“事情问姨爹要,要不到就住在这里吃,慢慢地来,哈哈哈。”“说是……不过……”那个似乎一心在账簿上,嘴里慢慢地来:“不要紧的,时气一来事情就盯着你来。急也没用:‘欲速则不达,哈哈哈。’”炳生先生打个哈欠,到新铺的床上躺着,“女子也当少尉准尉”,对自己说。
这段对话中,邓炳生的“急”和梁副官的“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邓炳生求官心切,在他姨爹那儿要官没有底,于是便小心翼翼、欲盖弥彰的求问梁,所以,就连叹气也不敢,赶紧屏住呼吸,说话也是吞吞吐吐,“说是……不过……”既想探个究竟,又不好意思明说的心态暴露无疑;而梁早已拿捏准了邓的心理,偏偏给他来了个欲擒故纵,于是,对话的节奏明显放缓,“嘴里慢慢地来:‘不要紧的……急也没用:‘欲速则不达,哈哈哈。’”行为更是放慢,一边舐手指,一边翻账本,眼光也始终盯着账本,不看邓炳生……一个一心向上爬,一门心思投机钻营的小人和一个混迹官场多年,善于媚上欺下、察言观色的老油条的形象,跃然纸上、入木三分。更为难得的是,这段二人的对话自成体系,基本上是对话接对话,陈述句和描述句很少,但读者心中却依然明了,如最后处,“‘女子也当少尉准尉’,对自己说。”既说明了邓炳生泼皮无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又巧妙地暗示读者邓炳生求官的故事好戏还在后面,引出下文。
这种准确、细腻而又不露声色的高度性格化的讽刺性对话语言,在张天翼的讽刺小说中比比皆是,可谓什么人物说什么话,句句吻合身份,又字字贴合性格。正因如此,在中国现代讽刺文学的长河中,张天翼颇得鲁迅的神韵,又有所创新。正如吴福辉说的那样,“从《肥皂》里的四铭、《阿Q正传》的赵太爷, 到华威先生,到《笑》里的九爷;从《端午节》的方玄绰到《畸人手记》里的七哥思齐;从阿Q到《包氏父子》里的老包,我们不难寻出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完全能发现由于时代的发展,作者思想才能、艺术个性的差异,在人物身上留下的印痕,产生不同的新鲜感。张天翼努力继承他的很难逾越的前辈,又在讽刺典型的塑造上,奋发地争取有所发现,有所创新”。
文学本质上是语言的艺术,文学的每一次突破和转型便会在语言上有所体现,语言的每一次衍变,也意味着文学的某种变革和发展。中国文学史,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中国语言的衍变、发展史,在中国现代文学所走过的短短30年间,中国文学的语言体系发生了最为深刻的改变,在中国现代文学语言现代化和本土化的过程中,胡适、鲁迅、老舍、张天翼、赵树理等无疑是其中的重镇,张天翼的童话文学和讽刺文学的语言艺术,为改善和转变五四文学语言过分欧化和左翼文学语言过分模式化的弊端作出了宝贵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