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朴素、凝练,作品通俗易懂,具有浓厚的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这是“山药蛋派”文学创作的共同特点。作为“山药蛋派”作家的著名代表,马烽在其小说中显示出实实在在的乡土气息,与作者深深的乡土体验紧密相连。关于乡土体验,山西作家李束为曾经这样说到:“山西的一些搞创作的同志,常常谈到‘土’不‘土’的问题。大家认为作品有点‘土’味是好的。如果不把‘土’当做土包子理解,那就越‘土’越好。作品中的乡土味的浓淡是和作者深入群众生活的深浅成正比的。”恰如李束为所说,汲取崇实美德、追求“实在”、刻意追求浑然天成、不事雕琢,正构成了马烽小说创作中所追求的美学理想。

  从马烽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三年早知道》《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和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的题目上,我们就能明显发现“山药蛋派”身上那种追求简单、崇尚通俗的美学风格。无论是对于故事的营造、人物的设置,抑或是戏剧化的结局都是为了现实影响服务的,这便形成了一种徘徊游走于“务实”与“出实”之间的追求。植根于山西大地原汁原味的乡村记忆和粗犷、豁达的乡村体验是马烽创作的最直接的动力源泉。1922年出生于山西省孝义县居义村的马烽,家境并不殷实,小学阶段刻苦学习的他除了认真学习正课外,课余还阅读了大量的中国古典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七侠五义》《彭公案》等等,开始对文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民间故事、民间传说以及民间体验对于马烽的乡土创作的影响是巨大的。他曾在《忆童年》一文中谈到过他儿时所受的乡村民间文化的熏陶。例如,由于他母亲乐于助人,时常有乡民来他家“闲聊天,说笑话,讲故事”,而且他母亲本人“也能讲些神、鬼、狐狸一类的神话”,村里的“正月里闹会会、唱秧歌”以及“流浪艺人”的“打着莲花落说快书”等等。在马烽看来“比在学堂里念那些不懂的书,更有趣得多”,也更有吸引力和价值。童年的一切都对马烽的乡土体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继而影响其文学创作。

  这里要谈论的乡土体验主要集中在“实”字上,“实”,有为人实在、性格实诚、故事真实之意,其实这也是“山药蛋派”创作上的一个共同点。赵树理在谈及《孟祥英》创作时就曾说:“如《孟祥英》里的生活,虽不是我的生活,可是《孟祥英》中所写的事,普遍存在于当日的社会中,而是我听见惯了的”。西戎也说:“参加实际斗争后……通过工作和群众结合,逐渐改造自己,才能产生出好作品。”实在,如同一个“地域符号”,深深地烙印在“山药蛋派”作家身上。而“实”在马烽那里又有“务实”和“出实”之分。这里要说的务实指两个方面:一是指马烽笔下的人物性格诚实,即“敦厚质实”,这不仅仅指山西本地人民表现出的质朴、诚实、厚道,还指在为人处事方面的“务实”特点。因为“山药蛋派”的一个定位指向便是本色出演,本色农民,这里的务实主要表现在求真求实、重事实、避虚假的特质上。在小说《一篇特写》中,周英和王冬梅两个形象身上便有着这种强烈的“务实”的乡土性格。周英原来在地方上做群众工作,对记者怀有偏见。在他的印象里大家都是积极工作坚守岗位,兢兢业业,只有记者是左右不定,摇来摇去的同时对别人指指点点,妄加评论。这当然是对记者工作性质的误解,但是却真实地反映出她身上存在的那种务实的秉性。当记者后,周英注重实际调查,坚持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原则,在报道“王冬梅创亩产记录的模范事迹”时,亲自走访、实地落实,从而揭开了这起弄虚作假的事件。作为当事人的王冬梅,也有着山西农民那种本色务实的个性,她凭借着实干的闯劲赢得了县“劳模”的称号,当少数干部为“放卫星”将她拖入一起虚报亩产数以制造“模范”新闻的恶劣造假事件时,她一方面表现出对实干得来的荣誉无比珍惜,另一方面又为别人作假强加给的“荣誉”感到羞愧难当,毅然写信揭发披露,协助周英查清事实。这种求真求实的秉性是“务实”的乡村体验的重要表现,也是农民身上本色的特征。再比如《光棍汉》中,任命根这个人物被作者刻画得栩栩如生。他是一个穷苦农民,打了半辈子光棍。从小在地主家当长工,后来费了好大的劲,省吃俭用并且向地主借钱,从“放鹰者”那里讨了个媳妇,哪知道那女人竟卷钱跑了。任命根本身就是一个务实的人:“他吃饭从来不按顿数,有时候一次就做下了几天的饭,遇着饿了,一天难免就吃四五顿,遇着不饿,说不定一天只吃一顿,有时候半夜睡得不耐烦了,起来就做饭,吃了饭天还不明,躺下再睡。”他受骗之后对待女人的态度“好像和女人有十八辈子的仇气”。这一个小小的方面让读者读来啼笑皆非,但是却掩饰不住作者马烽对于乡村人物刻画的“实在”的追求。任命根追求实际,吃饭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对待女人也是由于吃过亏变得现实了,变成了不再轻易去相信女人的那种“务实主义”,这都是作者在乡村体验下对人物性格的设置。

  另一方面,“务实”是就作者本身而言的。作为土生土长的山西人,“务实”这样的字眼如同黄土高原上的黄土一般,对作者有着非比寻常的影响。首先是作家的创作定位,便是以生活实际为源泉,形成了题材、情节、人物真实的“三务实”追求。众所周知,马烽是一个注重以生活为师的作家,“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一直是他自己创作的座右铭。这种民间乡土体验在马烽那里主要有两点,第一点是生活经历的积累。马烽自1942年发表第一篇作品以来,风格定位就已经很明确,这决定了他自那以后40多年小说创作题材的单一性。不过农村题材是马烽最为熟悉的,很显然,以作家那种心系大众的胸怀和眼光,他是不会放弃这个很熟悉的题材的。作家自谦“只能搭简易平房,不能盖高楼大厦”,但实际上在农村这块土地上,他已经成就了人物和主题上的宏大楼宇,为当代小说的底层叙述精神做好了思想定位。《刘胡兰传》以及与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都是反映英雄主义的大题材作品,但总体上来说,与同时期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相比,马烽并不擅长史诗性的小说叙事;几经来回,马烽最终还是回归了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无论是有感而发的即兴创作还是配合政治需要的仓促作品,源于生活的乡土体验都是马烽小说创作的重要法宝。对于在创作中不断向民间文艺学习,马烽的概述就是——“能更直接一些表现劳动人民的感情”,也在于能让更多的普通的老百姓看懂、听懂。这种平民化、通俗化的倾向是马烽小说的最显著特征之一。第二点,向民间大众学习。马烽曾在其创作时多次表示要追求一种“让群众能读懂、能接受”的艺术效果。他在回忆写作《懒汉回头赛如牛》的情况时说:“事前我访问了各个有关人物,把他们的原话记录下来,经过整理写成了这篇通讯。我读给他们听,大家都很高兴,没有一句听不懂的。”再如写《张初元的故事》时,情况也是如此:“1944年,我把边区特等劳模张初元的事迹,写了一本通俗故事,写好之后,首先拿到张初元村里让群众审查,他们不仅对事实本身给了很多订正和补充,而且在语言文字上也给了不少帮助。”像这样的创作情况在马烽那里是常态,他时常“就把稿子读给驻地的农民听,请他们帮助修改”。创作中追求通俗易懂,了解和研究群众的欣赏要求和趣味,常常为了稿件中的一两句话,都要钻研半天。他笔下的人物主要分两类,即农民和领导干部(《吕梁英雄传》和《刘胡兰传》例外)。农村妇女如金宝娘等,农村老汉如光棍汉任命根、王拴牛、宋师傅、村医孔祥林等,农村青年如田铁柱和赵栓栓、春生和小青等,领导干部如《我的第一个上级》中的老田、县委高书记等,都是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鲜活的人物形象既丰富了小说的情节构架,同时也为马烽升华小说主题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人物推动事件的发展,人物性格的成熟同样脱离不了事件的变化。与之相对,马烽在语言方面的设置更显“务实”。由于他笔下人物大多是农民,读者群也大多是农民,这便决定了他语言特色的定位——朴实、简单易懂但却不乏农民式的幽默。马烽曾在《漫谈学习群众语言》中说道:“写文章尽量通俗,但要尽量避免用过于偏僻的土话,因为那样,反使好多地区的人看不懂。”他主张深刻表现生活情绪,而非装饰衬托。当然,性格化的语言是“山药蛋派”共有的语言特色,也许称不上马烽个人的语言风格,但是马烽沿袭了“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的经典标准,秉着“山西人说山西话,农民说方言”的语言规则,不仅“生动真实地再现了生活,并塑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亲切可信的人物形象”,为中国小说的角色长廊里添加了不少典型人物。马烽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和语言的设置均显示出其注重实在效果的“务实”追求。例如,在《结婚现场会》中,针对农村彩礼居高不下,西岭大队要开集体结婚的现场会。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没有用过多的语言赞扬青年人移风易俗的要求,而是通过老牛筋指出,开这种会,讲买卖婚姻的罪恶,讲要彩礼的落后,仍然是一种形式主义,只有发展生产,使农民富裕起来,挖掉要彩礼的穷根子,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结果结婚现场会变成了发展生产的动员会。这样写,是有新意的,也是符合实际的,这种为了解决问题而直接暴露问题,也是马烽务实的追求之一。

  所谓“出实”,指的是马烽创作中拘泥于事实或者和事实有些出入的地方,虽在创作上呈现出的动机是针对于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围绕这具体的“问题”来展开的,但是对党的政策缺乏全面深刻的理解,单纯为配合党的中心任务进行宣传,仓促动笔堆聚材料,就难免写出一些生活内容不够充实、情节或者细节略显粗粝的作品。正如他在谈及自己作品时说:“我的作品大部分是一些‘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东西。互助组吵架了,就单纯来解决吵架的问题;天不下雨了,就写担水点种的好处,‘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另外还有一些是跟在工作后面做记录,土改以后农民分到土地了,就写农民分到土地的喜悦;二流子改造了,就写二流子改造的经过……”这样写固然有很多益处,例如从实际熟悉的生活中取材,从客观上杜绝了过于脱离实际的胡编乱造的弊端,但是另一个缺陷也显露出来,即着眼的都是具体的实际的小问题,而缺少重大事件的刻画与描绘;至于省略情节铺垫和人物过度拔高,更不得不说是一大缺憾。例如,《饲养员赵大叔》中的赵大叔饲养农业社的牲口非常尽心,为了拔高笔下人物的思想境界,在小说结束时,马烽让赵大叔说:“我觉得建设社会主义,就好比盖一座大楼。咱们全国各行各业的每一个人,都用心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该三天做完的事,抓紧点,两天做完。大家齐了心使劲干,这座大楼就能早点完工……”一个解放后靠上扫盲班识字的农村老头,说出的却是党的领导干部的话语,显然令人难以信服。再比如《我的第一个上级》中的田副局长,从外表看,并不是那个时期小说中常见的神采奕奕的“正面人物”形象,相反,他因为身体不好,精神不佳,当街上人都穿单衣或者汗背心,他却下身还穿黑棉裤,棉裤脚是扎的,走路没劲,也不长眼。这种疲软、怪癖的形象呈现随着故事的展开,越来越多。就是这样一个人,当洪灾来临时,却仿佛换了一个人,调动、指挥果断有方,并在关键时刻带头跳入水中,保住了大堤。文中曾提到老田有严重关节炎,但是在岸上的正常人穿棉衣还冷得打战的情况下,他却能在寒冷的水里浸泡了几个小时,这个情节难免使小说人物形象的可信度大打折扣,显示出马烽创作“出实”的一面。

  在谈及创作《吕梁英雄传》的过程时,马烽也曾坦陈,在搜集、改编了报纸上的一些消息和通讯后,“当时并没有计划要写成一本书,也没有预先拟出通盘的提纲,只是想把这许多生动的斗争故事,用几个人物连起来,而且是登一段写一段,不是一气呵成,因而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在全书的结构上,在故事的发展上,都未来得及下功夫去思索研究,以致产生了许多漏洞和缺陷。比如:一些人物写的没血没肉;性格不突出;没有心理变化;故事发展不够自然;没过程;甚至有些前后矛盾的地方。”茅盾曾经指出,马烽、西戎的小说“力求简易通俗”、而忽略了“未能恰如其分的刻画人物的音声笑貌”,缺乏细腻的审美追求,对每一场面的氛围描写亦嫌不够。这便造成了马烽小说的两个特点:第一,景物描写过于简略,偶尔显露也是为了交代背景。第二,情节过于突进,有堆砌之嫌。为了突出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形象,马烽将小说的重点放在人物性格的磨练和思想觉悟的进步上,对于促成进步的原因却一笔带过。《结婚》中春生和小青这对热恋中的年轻人的“爱”与“恋”很难让人感受到应有的缠绵或者是热情,以至于少了爱情的味道,用几句话便交代过去了:“春生和小青以往谁也没见过谁,去年春节,全区村剧团在一起会演的时候才认识,一认识就恋爱上了,两个人经常书来信往,很快就成功了”。这种不愿在“恋爱”上多费笔墨的写法,使得作品将年轻人理想化。两个年轻人为了改进生产将婚期一推再推,对于结婚目标的惊人一致,情绪上的波澜不惊,过于的拘泥于“现实”,暴露出明显的“配合政策”的痕迹。重事轻人也使人物缺乏立体感,诸如缺少爱情细节描写,夸大人物性格,与其说是避重就轻,不如说是作者过于追求那种求实的审美趣味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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