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书单:《三十六骑 》作者:念远怀人
基本信息书名:三十六骑作者:念远怀人标签:奇幻 小说 ...
现代文艺史上的一些人物,比如邵洵美,比如川岛(章廷谦),容易让人想到《论语》里的一句话,“博学而无所成名”。
即如川岛,在不同历史时期,就有种种不同的身份:五四运动的参与者、北大校长办公室秘书、《语丝》的共同创办者和主要作者之一、驰名一时的散文家、文学教授、“文革”受害者,等等。然而最终他最常被人称引、最为人熟悉的身份,却是鲁迅的小老乡和忘年交,留下多篇回忆鲁迅的文章。
《语丝》创办之际,川岛毕业留校未久,积极向北京《晨报副刊》等投稿,算是个文学青年。在《语丝》周刊同人中,川岛的参与度极高,作为一个“乳毛还未褪尽的青年”,他不但分担最早的印制费用,而且承担了校对、跑印刷、上街售卖等诸多环节的工作。在《语丝》北京时期,他总共发表了27 篇各类文字,可以说,正是《语丝》促进他迅速成长为有一定知名度的散文、杂文家。
鲁迅、周作人兄弟之于《语丝》的重要性和核心作用自不必言,《语丝》事实上也成为他们培养、引导青年作家的重要营地。拿川岛来说,他1919年转入北大哲学系后,很快就与同乡前辈二周兄弟熟识起来。而通过《语丝》这一纽带,他更是在兴趣、写作、学养、交游等方面,受到二周全面而深刻的影响,奠定了一生事业的基础。
二周兄弟对川岛散文、杂文创作影响很大,除此之外,他们的治学趣味和门径对川岛的影响也很大,甚至可以说其影响更深刻久远。《语丝》时期之后,川岛的文学创作之路并没有延续下去,而在文学研究——尤其是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兴趣却得以延续。1949年之后,川岛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以教授文学史课程等为业,这事实上成为他主要的事业。川岛之于古典文学研究,亦得到二周的引导和启发,其中鲁迅对他的影响更大。
川岛与二周的古典文学研究因缘,最显著的便是校点唐传奇小说《游仙窟》。这件工作始于《语丝》北京时期,而完成于《语丝》上海时期,某种程度上说,也可谓与《语丝》相始终。而通过这件工作,二周与川岛之间实际上进行了一次微妙而有趣的合作。
《游仙窟》是初唐作家张文成的作品,用第一人称自叙受十娘、五嫂款待之事。所谓“游仙”,实际反映的是当时文人的狭邪生活。这篇长达万余字的小说以骈文写成,艺术上颇有创造性,细节描写极为生动,语言则骈偶与民间语言巧妙结合,文风诙谐尖新,可以说是当时具有前卫精神的创作,代表了唐传奇一个时期的倾向和最高水准。这篇作品的又一个比较特殊之处是,它在中国长期失传,但在日本和朝鲜则享有盛誉,得以存留。1000多年后,到了近代,遂由日本和朝鲜又返回中国。
川岛1919年入北大哲学系,对文学课程却情有独钟。1920年秋,鲁迅应邀在北大国文系教授中国小说史,川岛因参加这一课程而与鲁迅结识。据彭龄在《岁月留痕》一书中的回忆,“当时鲁迅先生在北大国文系教授中国小说史,川岛是从不缺课的学生之一”。在这门课上,鲁迅正式讲到《游仙窟》这篇作品,后来他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更认为:“这种以骈体做小说,是从前所没有的,所以也可以说是一篇特别的作品。”
通过中国小说史课程及与鲁迅的进一步交流,川岛对《游仙窟》产生了兴趣,打算将其校点印行。很自然地,他将这一想法告诉鲁迅,并得到了鲁迅支持。大约从1926年2月,两人开始就此事不断面谈和通信。现存鲁迅书信中,致川岛的信比较集中于1926年至1929年(共54封),而其中一个主要话题,便是关于《游仙窟》的校点和出版。
川岛向鲁迅借抄其所藏日本版《游仙窟》,作为校点的底本。《游仙窟》在日本、朝鲜有多种抄本和刊本,鲁迅所藏的是日本元禄三年(1690)翻刻本,有日文详释,名为《游仙窟钞》,是该书比较后起而常见的本子。川岛对其进行初步整理,抄写在印有“北京大学日刊稿纸”题头的稿纸上。他将整理稿呈请鲁迅校阅,并请鲁迅为此书写一篇序,鲁迅答应了:“《游仙窟》上作一《痴华鬘》似的短序,并不需时,当然可以急就。但要两部参考书,前些日向京师图书馆去借,竟没有,不知北大有否,名列下,请一查,并代借。”
这之后,鲁迅与川岛均陷入奔波之境。鲁迅离北京至厦门,又至广州(中间还去了香港),川岛亦奔波于京、浙,所以两人再次交流《游仙窟》之事,已在1年后。鲁迅将自己校订批阅的抄件及所撰序言寄给川岛。鲁迅对原抄之误和章校之误多所校正,其意见大都正确,但他当时南北奔走,无法多方查证资料,所以校改本不免也留下若干问题。对此,鲁迅本人是非常清楚的,他指示川岛应找善本进一步校对:“前闻坚士(即沈兼士)说,日本有影印之旧本一卷,寄赠北大,此当是刻本之祖,我想将来可借那一本来照样石印,或并注而印成较阔气之本子也。那时我倘不至于更加不通,当作一较为顺当之序或跋也。”
鲁迅校订过的这个手写本,已影印收录于《鲁迅辑校古籍手稿》中。由这部手稿不难看出,彼时川岛学术功力尚浅,而鲁迅的校订则保障了此书的基本学术质量。比如有一句“下官遂作而谢曰”,川岛在“作”字旁边用红笔打 “×”,疑其为有误,而鲁迅批语曰:“作,起也。不误。”
日本所留存的《游仙窟》,有抄本、刻本两种,抄本更早且近原貌,其中醍醐寺本是现存完整诸本中最早的,1926年日本古典保存会曾影印行世,堪称善本。鲁迅所说的“日本有影印之旧本”,即指这个本子。既知其已“寄赠北大”,川岛自然想到找来校对。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离开北大,人在杭州,无法直接利用北大新得到的这部影印本。怎么办呢?他想到了自己的另一位老师周作人,于是写信求援;周作人同样答应了这位小老乡、忘年之友的请求。
《语丝》周刊创办时(1924年11月),二周已决裂经年,两人断绝往来,除了避不开的公共场合,再未见面。《语丝》的聚会,鲁迅从不参加。他们共同的熟人也逐渐分化,相对来说,更接近鲁迅的人少些,而聚拢在周作人身边的人则多些。一些共同的好友,只好与周氏兄弟分别往来,川岛与孙伏园、李小峰等都是如此。
然而二周皆为当时文坛翘楚,虽然“形”散了,“神”却还奇妙地有聚合之处。《语丝》即是两人“神聚”之处。《语丝》北京时期,周作人发表于该刊的各类文章多达300多篇,鲁迅发表的作品也有近80篇。两人文章所表达的观点和基本原则多接近,而且在与《现代评论》的陈西滢、狂飙社的高长虹等进行笔战时,兄弟二人甚至可说是在精神上“并肩作战”。
写作之外,二周在学术领域其实也存在这种“貌离神合”之势,甚至有暗中“比试”的意思,这在川岛校点出版《游仙窟》的工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这件工作中,二周实际上是通过川岛,进行了一次颇为微妙的合作。
二周不再往来,而两人之间的关联却不可能割断,通过他们的母亲,通过共同的朋友,两人其实于对方的状况颇多相互关注。川岛在二周之间,经常充当一个比较特殊的中间人或传话人的角色:把鲁迅给他的信转给周作人看,又把周作人给他的信转给鲁迅看。这做法应该是得到了二周默许的,比如1928年12月9日鲁迅致川岛信,最后有一句附言:“周岂明信三张附还。”表明自川岛处得到周作人信件。此封周作人之信很可能与《游仙窟》有关,而此前一封信中鲁迅在谈到《游仙窟》善本时,“顺便”关注周作人境况,也不为无因了:“《游仙窟》既有善本,自然以用善本校后付印为佳……他(指周作人)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辞……”
信中提到的以《游仙窟》善本校正之工作,正是周作人帮川岛进行的。周作人答应川岛的请求后,用北大醍醐寺本影印本对校,解决了许多川岛校点、鲁迅校阅本所遗留的问题,这在他所撰《读〈游仙窟〉》一文中陈说甚明:“川岛所印即以元禄本为根据(所用封面图案即是卷中插画之一),经我替他用醍醐寺本校过,不过其中错误还不能免……此外有些刻本的错字可以据抄本改正的,均已在川岛本照改,读者只须参照一下,即可明白。唯川岛本亦尚有不妥处,如……(下面引述数处校改之例)”
鲁迅关于《游仙窟》校点本的指导还没有结束。此书刻本以庆安五年(1652)刊本较早,1928年初,鲁迅又从朝鲜方面找到庆安本,并亲自用恭楷抄写一份,寄川岛参考。这份抄本由章氏珍藏,卷末有周作人、马裕藻、钱玄同、沈兼士等人于1937年、1938年间所写跋语。周作人跋文称“豫才勤于钞书,其刻苦非寻常人所及,观此册可见一斑。唯此刻无间贤愚,多在膜拜文艺政策,矛尘独珍藏此一卷书,岂能免于宝康瓠之讥哉!”这是他多年后对这次“合作”中鲁迅方面的评价,可见他虽然不正面提鲁迅对《游仙窟》校点本所起作用,但对这种“合作”关系应该是心知肚明的。而1928年初,经过周作人校改的稿子,大约又曾送到鲁迅手中校对过,1928年3月6日鲁迅致川岛信中主动提到:“《游仙窟》不如寄来,我可以代校。”这里是不是也有借以窥探周作人校订结果和水平的意思呢?
经过二周兄弟先后校改的《游仙窟》校点本,质量大为提升。这个校点本鲁迅倾注了不少心血,周作人亦投入了相当精力帮助校改。虽然二周彼此不通音信,但三人之间,仍达成了圆满的合作。
校点完成之后,鲁迅又为《游仙窟》的出版之事费了不少心血,提出了若干具有建设性的指导意见,川岛基本是循此而行。直到此书付印之前,鲁迅还就附录问题多次与川岛沟通:“《夜读抄》已去问小峰,但原稿恐未必尚存,且看‘后来分解’耳。”“却说《夜读抄》经我函催后,遂由小峰送来,仍是《语丝》(按:当作《北新》)本,然则原稿之已经不见也明矣。小峰不知是忙是窘,颇憔悴,我亦不好意思逼之,只得以意改定几字,算是校正,直到今天,总算校完了。”
这里说的《夜读抄》,应即周作人发表在《北新》上的《读〈游仙窟〉》一文,其中部分内容系抄译日本幸田露伴关于《游仙窟》的文字。此文后来作为《游仙窟》的附录。
经过川岛与二周兄弟这段漫长而微妙的合作,尤其经过鲁迅的努力,1929年2月,这部《游仙窟》校点本终于由北新书局发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