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本的审美价值观看李健吾咀华批评的古典品格

　　李健吾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刘西渭的笔名陆续发表了一系列的批评文章，并分别于1936 年和1942 年将之结集出版，即现代文学批评史上著名的《咀华集》和《咀华二集》。在其问世后几十年间，对于咀华批评的研究日趋深入，呈现出系统化和具体化的方向。其中有一个一致的认定，即咀华批评是印象主义批评。即便欧阳文辅先生给刘西渭定的罪名也是外国“腐败理论”(印象主义)的宣教师。这似乎注定了咀华批评西洋化的命运。而事实上，近百年来，中国文学批评的发展一直循两个轨道行进：一是学习西方的理论思维与中国的批评实际相结合；再者便是鉴承中国传统将之纳入现代批评的武库。而李健吾的咀华批评正是从实践角度完美融合中西批评因素的典型个案，单纯以西方派、印象派定名显然有些偏执。对此，温儒敏曾就李健吾的批评文体说：“他从西方借鉴的印象主义批评在相当程度上是与我国传统批评合流的。”胡战英、杜容根认为：“印象批评可说是对中国传统美学观异趋中的一种深层认同，而借助于外力的诱发而显现出来。”但遗憾的是，此类论定多为宏观方向的把握，而具体探究咀华批评古典品格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在此，笔者着意从人本的审美价值观角度探讨咀华批评的古典文化品格。

　　一、人本审美理念与批评原则的趋同

　　中国古代文化体系中，“人”是一个基本核心命题，从哲学到文艺及批评莫不如是。中国哲学流脉博杂，但都将有关“人”的问题作为基础和关乎旨归的思考命题。“天人关系”是古典哲学最基本的论题，体现的就是古代智者对人的本源和发展趋向的关注，而“天人合一”的论断则体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东方智慧。儒释道是对中国影响最为深远的三家文化派别，有各自的文化系统和文化特征。它们哲学之思的基点都关乎于“人”，以人的价值和立世态度为中心议题，而在这个问题上所做的不同回答又成为三者的重要区别。儒家主入世立身，从孔子的主仁重礼、孟子的“性善论”，到清末谭嗣同的“仁学”，一直关注现实人生的悲苦，以社会道德规范人的行为，追求个体人格的完善，故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绝唱成为儒家人格追求的标识。道家则主张人向自然本性回归，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把个体生命的自然发展作为准则，追求物我合一、无为而治的生存境界。儒道对人之立世的观点差别如此，但都是探求人的现世精神。而释家则主张一切皆幻，因缘生法，主张人隐忍逃避现世的虚妄而追求彼岸的极乐世界，这实际是对现实人生的逃避和否定，与儒道对人本体存在的追求南辕北辙。但释教一脉———中国禅宗认为智慧清静的心性是真实不妄的，《坛经》有云：“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既得解脱，既是般若三昧。”而且“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来俱有”，即人只要保持清明自然的心性，就能超越物欲迷惑而获解脱，此状态下的人心同于佛心。这样一来，释家对客观世界的否定与主体的修养统一在一起。这种对无欲无求的个体心性修养的追求，又和道家的忘我之境颇有相通之处。文学是文化系统中的核心部分，更是鲜明地表现出对人的关注，故历来就有文学即人学之说。刘熙载《艺概·诗概》开篇即言：“《诗纬·含神雾》曰：‘诗者，天地之心。’文中子曰：‘诗者，民之性情也。’此可见诗为天人之合。”这是将创作归为人心与天地的际合。文学本源于人，表现人、抒发人自然是文学不可更移的内容，相应地，将“人”作为文学审美及其价值衡定的重要内容和标尺也就成为古典文学批评中必然之事。“知人论世”是中国文学批评一个基本原则和主要方法，“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这本是孟子论交友之语，其中“知其人”即要了解人的生平遭遇、思想情感与审美趣味，这既是孟子重人性、人格的人本思想的表现，还是孟子乃至先秦儒家文学批评思想的最好概括，即将文学批评视作人本的批评。“知人论世”说成为古典批评体系的绳笺，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对这人本批评认可、推崇的明证。以“知人论世”为基础的“以意逆志”的解诗法，则强调主体的人对客体作品的超越。批评史上以品藻人物为特征的才性论一脉，也是由先秦伊始的人学文化批评衍生而来，体现的是批评对文化、文学中个人因素的关注。总体而言，“人”的思想和标准是以原生的意义和渗透的方式进入传统文学批评中的，很难明晰地将“人”与“非人”因素从中分辨开来。从立世的哲学观到文学创作观，从主体的人格美追求到作品的社会价值，及至创作和批评的发声，对“人”的思考是融会贯通的，即如大河的明流、暗流，显隐相错。正因如此，文学批评中的“人”，在内涵上也具有相对普泛的范畴，既包含哲学中人学的思想内容，也指代创作与批评中主客体关系位置的确认，还暗含着作品美学形式与社会价值方面的意义(如用与人相关的体、气、味等概念名称形容、指代文学作品的审美特征)。这种内涵上的错杂

　　丰富，既是“人”之于古典批评的特点，也说明了“人”于古典批评的重要。正是在此层面上，李健吾咀华批评在整体批评理念、原则上与传统批评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