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废名的作品时,人们时常会埋怨他的文章过于晦涩难懂,就连他的小说也不例外。但是废名的文章恰是从这种晦涩中生成出朦胧淡雅的美,并吸引着无数读者。周作人在给废名的《枣》和《桥》作序的时候说:“容我诚实地说,我觉得废名君的著作在现代中国小说界有他独特的价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

  然而,废名文章美的原因何在呢?作为“五四”时期的作家,废名没有高喊打倒传统文化的樊篱,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将心中储存的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性的再创造。而这种再创造不是简单地把传统文化纳入到现代性的文化语境中,还包含了对传统创作技巧的借鉴。废名的表达很含蓄,他总是借着镜子的折射来抒发自己的性情,废名在他的小说《桥》里所用的“镜子”就是从传统文化那里借鉴来的创作技巧——诗词创作中意境的营造和水墨画中淡笔勾勒的写意手法。

  一、神韵淡远的诗化倾向

  废名的文章讲究神韵,细细品味像是在读王维的诗,而同时代鲁迅的文章则像极了杜甫的诗。在后人看来,与杜甫相比王维的诗始终落于下风,与鲁迅相比废名的文章也是无法媲美的。然而,要是以淡雅的文风来做定夺,废名的文章则是在新文学中开了这一风气之先。欣赏神韵派诗词的人也一定会更欣赏废名的文章。他的《桥》中随处可见淡雅的诗意话语和想象,让人觉得好似误入了诗意的国度。我们可随意从文章中挑出一些例子来:“等进了芭茅巷,车轮滚着石地,有如敲鼓,城墙耸立,我举头而望,伸手而摸⋯⋯”绝句似的语言,有如经过锤炼的诗句,干净。利落又韵味无穷,生动地刻画出一群孩子从学堂里逃进芭茅巷里的新鲜感受。“她的爱里何以时常飞来一个影子,恰如池塘里飞鸟的影子?”一句描写琴子内心情感的话,无端让人联想到“应是飞鸿踏雪泥”和“寒塘渡鹤影”的诗句来!这不能说不是作者的狡猾,单给出一个情感的影子,然而那情感的倾向却全交予读者来猜想,让读的人不得不卷进那诗意的境界里去。好在作者也时有宽容,或者是不再那么躲闪,直接引来唐宋诗人的句子嵌入自己的话语里:“树下池塘生春草。”“出口不称意,我欲乘风归去了。”“三个人,孤舟一日,水天不见别的颜色。”

  废名以一种再创造的方式将古典诗词融入其文字中,自然地生发出含蓄的韵味和古朴的情趣。小说中的主人公小林更是能流水一般地将古文串进自己的话语里,连小林的思绪都是借着那些诗句展开而来:“他仿佛是一眼把这块大天地吞进去了⋯ 。这正是一些唐诗的境界,‘白水明田外’,‘天边树若荠’。”“这气候之下飞来一只雁——分明是‘惊塞雁起城鸟’的那一只雁!因为他面壁而似问:‘画屏金鹧鸪难道也一跃⋯ ⋯?”’这种种诗化的痕迹都是作者有意为之的,   废名自己在他的序中就坦诚地说:“我写小说,乃很像古代陶潜、李商隐写诗”,“就表现的手法说,我分明地感受到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

  二、由诗化而入境界

  废名说自己写小说像古人作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诗人!他把古典诗词营造意境的手法运用到小说创作中,由古典诗词中的意境引发小说中虚拟性联想性的情境,又加入自己独到的见解,就形成了与同时代作家迥然不同的审美国度。细细回味,这样的写作手法,不正是王国维所说的“造境”吗!“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③王国维认为,有境界的作品才能有高的格调,才能感动人。

  《桥》中人物的思绪自由而散漫,一阵风、一场雨、一个雕像都会引出他们一连串的联想,而那些思绪与想象又串联起来,构筑成一个个饱含真性情的意境。其实,很难说废名的小说是由诗化的言语引出诗意的境界,也可能是诗意的境界造就了他那些诗意话语。__回归到废名自身,他这个执笔者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随取一瓢饮,看似漫不经心的点缀之笔,实是寄予深远。“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废名借了诗词的造境笔法来写小说,寓弦外之思于无意之间,将万千思绪和感慨都糅进诗化的话语中。“造境”的技巧经废名之手悄然融进了现代性的文本中,新鲜的文本和思想让传统的只见于诗词中的境界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现代性文本则借了这些古典气息生出无穷的魅力。

  三、用笔简约的水墨画风格

  自古以来就有“文人画家”之说,“诗是无形的画,画是有形的诗。”以此对照废名的《桥》,不难发现,这篇小说恰似一幅简约的写意山水画,而且是倾向于传统文化中的南宗水墨画。南宗画的理想正是“简约”,以最省略的笔墨获取最深远的艺术效果,以减消迹象来增加意境。废名的《桥》似乎也遵循了南宗画的理想,惜字如金,却以简约留下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桥》通篇都是一幅幅的想象之画,每一幅画面都影影绰绰地散发着作者思想的光芒,只是一闪,又立刻躲进了另一幅联想的画境中,让人很难痛快地一览无余,读者只好

  自己发挥无限的遐想。“太阳远在西方,小林一个人旷野上走。”“一层一层地低下去,连太阳也不见得比他高几多。”“阴天,更为松树脚下生色,树深草浅,但是一个绿。绿是一面镜子,不知挂在什么地方,当中两位美人,比肩”

  一幅是小林走在旷野中,远远地,落日西下的图景;另一幅是清明时节,绿草成荫中的扫墓图。每一幅画面都给人一种悠远的距离感,而那距离感下的美却直人人心。读废名的文章有如欣赏画卷一般,一帧接着一帧,最终读者自己拼凑出一个有故事性的画面。

  《桥》“全节是一种风景画簿,翻开一页又是一页”美学大师朱光潜由此说《桥》中充满的是画境。然而,若是想通过这画境中的人物以探究作者的意图和作品的意蕴,最终会发现那只是徒劳。不管是小林、琴子、细竹,还是史家奶奶、三哑叔、狗姐姐,他们都是模糊的面孔,连人物的喜怒哀乐都蒙着一层薄纱,看不清,猜不透,却又分明给人秀骨清象的感觉。废名小说中对人物的处理极其类似传统水墨画对人物的处理,即淡笔勾勒,与自然融为一体。例如从小林的角度来写琴子的面貌:“不着颜料之眉,实是使尽了这一个树林,古今的山色且凑在一起哩!—— 真的,那一个不相干的黛字。”“小林没有见过琴子这个面容,明眸淡月,发彩清扬,若不可风吹,于是他也望着琴子出神。”眉如树林,占尽了所有山水之美,琴子满怀心事时微蹙的眉毛,映入小林的眼中,完全转换成了盛满秀色的山水画;琴子晕船时无精打采的模样更像是飘缥缈若仙的画境中人。废名写人面貌已经详尽到眉毛、眼眸,却仍是淡笔勾勒,只求神韵相通。·

  文人画家冯骥才在谈及文人作画与写文章时说道:“作家与画家的想象都是形象的。他们的不同是,画家把想象直接画出来,观众直接可以看到。作家却要通过文字的描写或描述,唤起读者的联想,使读者想象出形象来。”再来看废名的《桥》,小说中的文字具有很强的可视性和可感性,使得他笔下那些形象活起来,一草一木都有了生命感。废名是以文字为墨,散漫地泼洒出一幅幅古色古香的田园水墨画,笔随心走,全然不顾外界发生了多少变故,他只想画出自己心中的图景。“你这一叶荷叶真是一个东西,有了这个叶子,天下的雨也是一个东西,落在叶上是一颗珠子,不然,无边丝雨细如愁。”“有了梦才有了轮廓,画到哪里就以哪里为止,我们也不妨以梦为大”拿一支想象之笔,画不湿人的雨,画梦里的色彩,画出一幅幅神仙意境,虽是想象亦不可模糊,一河、一桥、两岸,彼岸逶迤,此岸孤寂,读的是一个个文字,看到的却是一幅幅水墨画。这也恰是废名文章吸引读者的所在吧,只要你愿意静下心来品味他的文章,就不由得会进入他的画境中,在那些画里偷窥他的心声。传统文化中的诗意与画境渗透进《桥》的每一个篇幅,这不能完全说废名是寄情于传统诗画当中,却也折射了废名对诗词境界和水墨画绘画风格的借鉴。只有了解了废名对传统创作技巧的借鉴,才能充分地解读他的作品,如此废名文章中的晦涩之处也将会迎刃而解。当然,本文对废名的创作技巧只是略作窥探,不能以偏概全地说废名的创作技巧全源于对传统的借鉴。还有很多不足之处,有待博学者一一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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