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寥廓的草原、粗犷寒荒的关东、抗敌护家的草莽英雄、黑土高粱哺育的东北作家群……这一切,以高频的态势出现,似乎已成为研究与表达端木蕻良的关键语汇。“端木蕻良早于三十年代中期崛起于文坛,以其磅礴壮观的气势、绚烂多姿的文采、塞外草原和乡土气而著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由此而形成的端木独特的文学风格。端木蕻良应该说是最重要的乡土作家。”专家所云,具有普遍的代表性,然而细细品读,阅读者体味到的却是隐于表层之下的另一个艺术世界———其小说创作的深层审美特征,有别于文字带来的诸多表面式想象,亦有别于所谓的乡土文学,甚至不同于其所归属的“东北作家群”的作品风格,紧密结合文本,深入探析其作品的独特审美特质,是接近作者创作核心的一条有效路径。

  一、小处着笔

  与乡土作家对重大民生题材的关注不同,与抗战文学的直言呼号有异,作者将自己的写作视域,更多地放诸于“细小”之处,落笔于普通人的某个生活片断,借助于少年视角而打开自己的写作视域,是作者常用的取材笔法。在端木蕻良的诸多代表性作品中,儿童与少年常是作品的主人公与叙述者:《鹭湖的忧郁》中,初懂世事便在生存的艰难中挣扎、极富同情心的玛瑙;《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中人事懵懂却被迫体味着成人世界悲哀怨怒的小弟弟;《初吻》《早春》中情窦初开却纠缠于世事聚散炎凉的“我”;《红夜》中天真好奇却见证了姐姐不被世俗风气所容爱情的草菇,等等,即使那些已经长成青年的主人公,也都怀有一颗纯真的少年心。作者透过他们的眼睛,为读者打开了一个独特的天地:眼中所见多为心中所感,作者借少年的纯真敏锐、善感多思,折射出一个丰富而新鲜的艺术世界,将成人世界司空见惯的诸多事物,置于一个特异的陌生化情境中,使其成为摆脱平淡麻木的艺术表现对象,从而赋予了作品独有的表现力;此外,此种表达视角,亦使表现重大社会人生题材的小说,摆脱了一般意义上的对于理性思考的偏重及概念化的流弊,避免了平铺直叙、义理直指的某些现实题材作品的缺憾,使小说具有了曲水流觞的婉曲之美与静水深流的意蕴之妙。如《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中对东北人民国破家亡、民生艰难的巧妙表现,《红夜》中对姐姐美好爱情与东北残酷风俗的形象寓示,都得力于作者所选择的独特表达视角。

  二、主观赋形

  “诗言志,歌咏情”,小说,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则以客观描写与再现为要义,可是在端木蕻良的小说中,却是满目“景语”皆情语,人物事件的表现,亦莫不出自作者的情感表达需要。其短篇代表作《鹭湖的忧郁》中的描写,便具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张力与主观视域,如作者对这忧郁夜中的“雾景”,似乎情有独钟:开篇写“一轮红澄澄月亮,像哭肿了的眼睛似的,升到光辉的铜色的雾里。……这雾……仿佛是透明的尘土”;夜深的雾“已经封合了。另有一道白色的扰混的奶气似的雾露还一卷一卷地卷起来,绕着前面的芦苇,湿冷腻滞地在水面上围成几乎看不见的水玻璃球”;而在其父亲偷粮之前“混沌的雾气,像一块郁结的血饼样向自己掷来”,结尾时“雾的浪潮,一片闷都都的窒人死命的毒气似的,在凄惨的大地上浮着,包有着浊热,恶瘴,动荡不停。”———这贯穿始终的“雾”,完全按照作者的主观感受与艺术想象来形容,似乎脱离开了“雾”本身的形态,很巧妙地契合了主人公的微妙心境,烘托了作品的情感氛围,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作者不仅将自己的主观感受全方位地融于景物其中,而且无所顾忌地加入了许多主观评价的词汇,试图全方位地构造一个艺术境界,挟裹读者沉入其中。此类特点的景物描写比比皆是, 如作者对辽阔草原的描写:“这是多么空阔,多么辽远,多么幽奥渺远啊!多么敞快得怕人,多么平铺直叙,多么宽阔无边呀!比一床白素的被单还要朴素得令人难过的大片草原啊!夜的鬼魅从这草原上飞过也要感到孤单难忍的。”字字感叹,语语生情,读来倒像是一首直出胸臆的抒情诗。在小说中如此显露地以主观之情志写客观景物,尚不多见。

  作者不仅将自然环境进行主体性变形,而且对小说构成的诸多要素如人物形象等进行主观性塑形,并在此基础上,对小说情节进行主观性联结,对小说结构进行主观性组接。人物形象的塑造历来是小说创作的重心,揣摩人物的生存环境并把握人物本身的性格逻辑,是作家创作过程中煞费苦心之事。然而在端木蕻良的短篇小说中,我们所见到的主要人物,常是事件的经历者、旁观者与见证者,他们承载的是某种使命的传达,而非自身的展示与塑造:《鹭湖的忧郁》中十六岁的玛瑙,是东北农村民生凋敝、生存艰难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作者借她之言、之见、之感、之行,表现的是自己心中的大主题;《浑河的急流》中的水芹子、爹、金声哥,从最初为了生存而拼命去猎狐狸,到最后为了保命而拿起刀枪自卫,作者通过他们的对话与行为片断,揭示了东北普通民众在侵略者与伪皇权的重压下的生存困境;而如《初吻》《早春》写“我”之人事初省、情窦初开的详实经历与情感体验的篇章,在更深层次上是写“我”眼中美丽动人、温婉可亲的灵姨的“情感”悲剧,写“我”对“水葱似”的温柔可爱的金枝姐,被抛向遥远可怕的“北荒”之地的不舍与痛惜……作者的笔力,不是集中在对人物形象的客观描摹与真实塑造,而是借对典型人物的刻画来传达某种主观体验、感受、心志与理念,因而人物的言、行、举止、心理等方面,带有明显的作者主观创作痕迹,被赋予了诸多的主观塑形成分。

  与此紧密相连,作者在情节设置与结构安排上,也不同于传统小说对客观逻辑的遵守。其主观性的突出表现首先是情节的淡化。在作者的短篇小说创作中,多是撷取生活中的某个片断,场景,借助于人物的断续的言行,联缀成篇,其中又有大量的篇幅用来进行抒情意味极浓的景物描写、风俗描写、细节描写与心理描写,因而传统意义上的完整情节与矛盾冲突的推进,鲜在端木蕻良的小说中出现,结尾也常常戛然而止,没有所谓的高潮与尾声,这与作者重视作品的主观抒情与达志密切相关。其中最为显著的特点,是作品情节的跳跃性。如被一些专家视为端木蕻良小说代表作之一的《遥远的风砂》,开篇破空而来,写一队在塞外三月寒风中骑着马狂奔的人马,寻路、闯黑砂狂啸的龙门锁、夜晚投宿、与敌人交战———作者撷取的是这队人马中个性、出身不同之人的言行片断,似乎一段段不乏特写的记录,以蒙太奇的方式联缀成片,构成一段激荡跳跃的特别文字,给读者以特别的审美感受;《红夜》更是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叙事,在神话传说故事和现实事件真假难辨的颠倒中,在跳神的巫舞迷离恍惚而又人声嘈杂的氛围中,让草菇在似真似幻之间,半视听半想象之中,完成了她姐姐的爱情故事,作者完全采用了意识流小说的结构方式与主观想象式的叙事结构,才得以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在孩童懵懂的视域中,赋予小说深层的意蕴与特别的寓意。

  此外,端木的短篇,情节常常被忽视或有意淡化,《早春》的此种特点甚为明显:作者开篇以大量篇幅,描写春天的河水、草坡上的牛、顽强的草、各色鸟儿、旷野里撒欢的孩子……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引出小说的主人公——金枝姐。作者又细腻地描写了我和金枝姐外出挖野菜的整个过程,并尤为详细地描写了金枝姐为“我”采摘一朵石崖上的小黄花而不得的过程;然而接下来,作者又用了几乎相等的篇幅,同样细腻地描写了姑姑省亲的过程,其中妈妈为姑姑准备各种饮食、两人亲密地谈心、姑姑和侍女的对话、姑姑和“我”的怄气与和好,林林总总,详之又详;最后又写“我”一月后从姑姑家回来,终于想起曾许诺请金枝姐来家,央求母亲四处寻找而终不得,最后知道金枝姐去了可怕的“北荒”,自己内心的凄凉与悲愤……三个部分似合可分,似三个断章联缀而成,每个篇章又似一篇偏于抒情的叙事散文,情蕴景中,情寓事外;而每个部分的语言描写又格外细腻优美,于小说写作传统而言,甚至有些铺张扬厉,笔锋常常宕开去,再宕开去,让读者沉溺的,不是引人入胜的情节,而是其中丰富而特别的诗的韵味与意境。而被归入小说的《女神》,通篇均在倾诉着对心中所爱慕的女神的崇拜与渴慕,与其说它是以情节取胜的小说,毋宁说更如一首无韵的抒情诗,洋溢的诗情完全淹没了传统小说的要素。或如作家自己所说,“诗的想象跟哲学的理解以及心理的观察”是可以“有机地结合起来”的,而作家在其小说创作中正是有意而实践之。

  虽说自鲁迅、沈从文、萧红等作家的创作特点看,整个现代小说都存在一种消融小说与散文界线的文体趋势,有人称之为小说的散文化,但如端木蕻良这般突出地追求抒情化、诗化,直接将大段的情景铺写甚至感叹、议论运用于小说创作中的,尚不多见。

  三、诗意涂画

  小说而长于抒情,与作者的心理气质、性格特征和审美理想艺术追求密切相关,作家在《我的创作经验》曾言:“土地的沉郁的忧郁性,猛烈地传染了我”,“土地使我有一种力量,也使我有一种悲伤”。忧郁悲伤似乎成为了端木蕻良小说的情感基调,洋溢在其小说的字里行间。因而相对于一般乡土小说的现实感而言,他的小说更注重主观感受的抒发;相对于东北作家群的粗犷豪放而言,他的情感传达更为细腻婉转,因而在端木蕻良的小说中,客观冷静理性的描写并不多见,更多的是作者充满激情的诗意描写。正如香港作家刘以鬯曾形象地评价:“端木蕻良写小说,视字汇为油彩,涂在适当的位置,绘出感情上的冲击,将力量灌注在作品里,有出群之气。”此言道出了端木蕻良小说创作的语言特点。在小说中,作者不惜浓墨重彩,以大量的文字段落点画景色、渲染气氛、烘托氛围、抒写情绪、描摹事物,追求语言的光、色、音、味等多全方位感官效果,为读者呈现出一幅幅极具情感冲击力的画面,全方位地挟裹读者,沉浸其中。有时甚至加入了大量的主观评价与议论性语句,如《鹭湖的忧郁》中,满篇皆可见“忧郁”的语句与情调,其中多见“无极的哀怆”、“绝望的惨叫”、“无名的恐怖”等词句,加之小说对自然氛围浓得滞笔的渲染,整篇小说的文字似乎都是作者饱蘸情感的主观涂画。

  端木蕻良小说语言的另一大特点,是将东北乡土语言自然而又生动地运用于自己的小说创作当中,其中一些语汇,若非东北人而只见字词,甚至无法准确读出,更无从准确理解。然而作者用来,语出自然而又浑然天成,没有丝毫的造作与隔膜,反倒使作品更加亲切、鲜活生动,增加了作品的传神之韵味。阅读端木蕻良的小说,读者常会惊叹于作者吸取驾驭语言的能力:除了百姓家的常用俚语,竟能将跳大神的说词、土匪的黑话、赌徒的赌经、胡子经等各特殊阶层的语汇运用得十分内行,能将民歌小调等富于风土人情的民间文学传达得原汁原味……这些巧妙杂糅于作品各处的乡土之言,既出现在人物的对话及自言自语中,也出现在小说的环境描写与情节叙述中;这些地方色彩与生活韵味浓郁的语汇,既有标识地方风物的名词,更有一些东北味十足、生活味儿浓厚的动词、形容词与表述方式,作者凭借他的生活积累,似信手拈来,其实是作者一种有意识的表现手段,是作者精心吸取、有意用之的表现要素,是作品有机体中最独特的构成部分:既彰显着人物的身份、教养、心境、心态等性格特征,亦活绘着环境中的风物、习俗、民情等地域风情,给作者的创作涂抹了一层独特亲切而又淳厚浓烈的乡土风韵。

  同时,在端木蕻良小说的语言中,也吸收了中国古典语言的典雅精工,古雅的词句时见于其字里行间;而受新文学及译著的影响,外国语言富于变化的复杂句式,也时常运用于端木蕻良的小说创作中。从中可见作者对于话语形式的多样性与变化性的追求,虽然今天读来,有些句子稍显拗口,然而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这也体现了作家对于语言表达的自觉尝试与推进。细读文本,端木蕻良以其独特的情感体验与随性的笔调,营造了一个特别的审美天地:如果说作者是科尔沁旗草原的行吟者,其所唱诵的,却是一首忧郁柔婉的心曲;如果说作者是关东大地的纪传者,其所记录的,恰是一部印心传情的诗史。虽然对于端木蕻良的小说写作手法仁者见仁,可是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独具一格的作家,其文学贡献与独特价值,却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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