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性别视角看丁玲小说中的身体书写

　　20 世纪20 年代是丁玲小说创作的初期阶段。当时“在政治思想上，她并不是一个英勇的‘革命派’。反倒替在混沌的时代、闭塞的时代中寻求出路的青年们，彷徨惆怅的青年们代言，反映他们那种虚无、渺茫的心情。”[1](P526)尚未进入普罗革命文学写作的丁玲表现出鲜明的个人主义色彩，她对现代都市语境中女性个体的身体境遇进行了相对自觉的主体性思考，这在同代女作家中可谓独树一帜。概括而言，自觉的身体意识至少包含两重含义：其一是对身体有可能遭受的物质与文化上的压制、扭曲、污蔑等侵害行为的警觉和抗拒，以及对维护身体应有的主体性尊严的自觉；其二是肯定与彰显身体内部健康、自由的生命欲求。以小说集《在黑暗中》为代表的初期创作正体现了丁玲对女性身体的双重观照。

　　以《梦珂》为代表的对身体压迫的警觉、

　　《梦珂》开头和结尾的情景设计颇有意味。“女模特”和“女明星”是现代视觉文化市场中非常典型的 “被看”对象，在她们的身体上充分体现着商业市场中男性“凝视”的期冀与结果。主人公梦珂在这种处境下走过了一段从本能守护女性的身体尊严到自觉批判男性“凝视”的过程。

　　梦珂的出场是一场出自本能的“济弱”性质的身体之战——当男教授试图侮辱女模特时，她不仅挺身相助，而且还以退学的方式进行了决绝的抗议。但是，当“被看”的女性身体在故事的进展中转换为梦珂本人之后，她却在爱情的幻想和物质的享受中暂时失去了对男性“凝视”的敏感。她还无力分辨出表哥们那样的“新青年”其实与“男教师”之间并无本质区别。

　　然而，小说的叙述者自始至终却保持着清醒的身体警觉：它以全知视角不断地向读者揭示着在文雅温柔的背后，男性人物猎获女性肉体的真正用心。

　　表哥坐在一个矮凳上看梦珂穿衣，在短短的黑绸衬裙下露出一双圆圆的小腿，从薄丝袜里透出那细白的肉，眼光便深深的落在这腿上，好像另外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梦珂穿好了袍子，他却狠狠的懊悔适才自己不该催促她穿衣，这件宽袍把腰间的曲线也给遮住。因为这样，他不能不称许女人的袍子是应当要瘦小点才好。①

　　通过叙述者的声音可以知道，不论是优雅温柔的晓淞，还是低俗浅薄的澹明，所有在场的男性都在或明或暗地觊觎着梦珂年轻的身体，并为自己捕获这身体的技巧而自鸣得意。女性从来没有以主体的 “人”的身份进入他们的世界。此后，愤怒地离开姑母家当起演员的梦珂也没有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她反而更加强烈地体验到自己的身体被当作商品来展示和使用的屈辱感。此处叙述者的视角与梦坷的视角重新合一，她最终悟到自己同那“女模特”一样仍然处于“看”与“被看”的两性关系中。从“女模特”到 “女明星”，梦珂对女性身体处境的认知从自发的状态走向了初步的自觉。

　　丁玲就此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尽管“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一部分女性确实获得了相当程度的解放，她们可以接受新式教育，可以在很好的物质生活中尝试自由恋爱，还可以参加社会工作，但是女性身体被单纯地肉体化、商品化的处境却没有任何改变。对此，年轻的丁玲表现出可贵的身体敏感和睿智的洞察力。然而，小说中的女性人物最终却还是归于 “隐忍”而非“反抗”。历史地看，此时的丁玲以纯粹个人主义的姿态出现，是都市自由知识女性的代表。她尚不具备适合的能力和机遇继续深入地与都市的异化环境斗争。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梦珂的“隐忍”表明，她虽然暂时无力反抗，却内在地蓄积着意欲喷薄而出的反抗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梦珂》中所体现出的身体自觉基本是在前文所述的第一个层面进行的，也就是对女性身体有可能遭受的物质与文化上的压制、扭曲、污蔑等侵害行为的警觉和抗拒。但第二个层面的意义(即梦珂内在的身体欲望)则是以含蓄矜持的传统方式表现出来的。作者使用了“受惊、感动、羞惭、敬爱、依恋”等词语对梦珂的爱情感受加以描绘，这其中并不指涉任何关于身体的欲望表达。面对男性人物的性暗示和肉体接触，梦珂也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懵懂之态，连全知视角的叙述者本身对此类性关系中的女性身体反馈也含糊其词。这种处理方式与“五四”时期大部分女作家在女性主体情欲面前的规避态度是一致的。而在同期稍晚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女性身体意识的第二个层面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