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书单:《曼德拉狱中来信》作者:纳尔逊·曼德拉
书籍信息书名:曼德拉狱中来信 作者:纳尔逊·曼德拉 标...
1922年,在上海读书的林如稷会同沪京两地文友陈翔鹤、陈炜谟、冯至等成立了“浅草社”,并于1923年起先后出版了四期《浅草季刊》。1925年,杨晦、陈翔鹤、陈炜谟、冯至等人受德国戏剧家霍普特曼的童话象征戏剧《沉钟》启发,由冯至提议将即将诞生的新刊物定名为《沉钟》,由此揭开沉钟社的序幕。该杂志共出版了34期,于1934年停刊。由于两个刊物成员基本一致,文学观念一脉相承,因此一些文学史论著称其为“浅草—沉钟社”。这一社团的成员多以小说创作见长,情感表现真挚清纯,普遍反映出对理想之爱与自由的追求,洋溢着“五四”一代青春蓬勃的文学朝气。1935年,鲁迅在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特别说到这一艺术群落“其实也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团体,但他们的季刊,每一期都显示着努力;向外,在摄取异域的营养,向内,在挖掘自己的魂灵,要发见心里的眼睛和喉舌,来凝视这个世界,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实际上,鲁迅的这一论断虽然指涉浅草成员的小说创作,但将其推衍至“浅草—沉钟”社的诗歌文本,同样也是适用的。这是因为作家在处理诗歌或小说体裁时,都遵守了大略相同的创作原则,其文本的价值取向、美学向度也大抵是一致的。
依照鲁迅的论断回望这一抒情群落的诗歌创作,我们可以看出:向外,他们崇尚西方诗歌美学,特别擅于从德语诗歌中汲取营养,其中尤以冯至为代表;向内,他们遵循着“主情主义”的文学原则,创作出一系列带有极强倾诉性和抒情性的作品,这些作品多富含理想主义的情感,饱满而又热忱。抒情者们擅长借助诗歌的体式高扬个体自我的价值,倾吐难以释然的苦恼,其写作不追求气势的宏大,而注重感受的细腻真挚。总体而观,《浅草》初创时期的诗歌多以“诗汇”的形式出现,如《浣花溪的女郎》《寻梦》《小孩》《黄昏》等,均离不开写实遣意,写作手法平实质朴,带有新诗初创期的诸多“稚嫩”之感,到了《沉钟》中后期开始逐步走向成熟,出现了《最后之歌》《冬天的人》《是谁》《佩剑—项圈》等融合深邃理趣与丰富象征意味的现代文本。抒情者们还尝试了散文诗、小诗、抒情长诗、十四行诗等多种体式,不断拓展艺术向度,使其诗艺渐成体系,艺术观念逐步圆融,成为新诗发展中不可忽视的抒情力量。
“主情主义”的情感特征
感应着“五四”激荡的时代氛围,这些身处高校的青年学生难以抑制他们言说世界的冲动,而充盈情感质素的新诗,正契合了这些“年轻诗心”的内部吁求。在“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理念烛照下,抒情者们延续了前期创造社的浪漫主义色彩,强调诗歌写作完全要忠实于内心的感应,推崇心灵经验或主观情绪的自然流露,直率抒发由现实、人生引发的种种感触,其情感投射原则大都遵循着“主情主义”,对古代文学抑制情感的文学观念予以反拨。
这一抒情群落虽以小说创作居多,但其中大部分小说作者同时也是诗人,诗歌文体自身的抒情性特质,正便于作家们更为清晰直白地表达情感信息。看默声的《孤灵》《悲哀》《遗失的星》,胡倾白的《死神的微笑》,冯至的《残余的酒》,罗石君的《遗言》等,无不在诗题中就显现出诗人的情绪品格。在情感倾向上,感伤的色彩较为浓重,宣泄寂寞、渴望温情——成为其显在的情感指向。如署名泠玲女士的《寄友》一诗,抒情者心中充溢着“流不完的泪”,“酸得如像酒味的泪了;/流吧,流吧,/心中的悲哀一齐涌流出来吧!”远离亲情呵护、缺乏友情关怀的主体“被忧愁征服”,体悟着刻骨的孤寂。这些诗人往往在政治或社会以及两性关系中寻不到理想出路,于是制造出一个个孤立无援的“零余者”或是“孤独者”,令其远离喧嚣、孤寂地游走在街头,宣泄着寂寞无依、渴望安慰的感伤情绪。
在默声和马静沉所作的同题诗《深夜》,开先的《冬日游中央公园》,王惟庵的《晚步》,流沙的《海上寄H》等诗作中,我们皆可寻见寂寞飘零的“孤独者”或是“孤影”形象。这一形象类群,在冯至笔下尤为多见。1927年,冯至的《昨日之歌》以“沉钟丛刊”的名义出版,这些诗歌充盈着感伤的基调,抒情者哀婉吟咏着爱情的苦闷和心灵的寂寞,如诗人所说:“诗里抒写的是狭窄的情感、个人的哀愁”和“五四以后一部分青年人的苦闷”。诗集中有一首短诗《瞽者的暗示》,表达着个体生命因无法融入社会整体而产生的虚空感:“黄昏以后了,/我在这深深的/深深的巷子里,/寻找我的遗失。//来了一个瞽者,/弹着哀怨的三弦,/望没有尽头的/暗森森的巷中走去!”看不到光明的瞽者,分明就是诗人的另一重自我,他惟有哀怨地弹唱,方能在踽踽独行中敲响自我的心弦。《昨日之歌》中的很多诗篇都带有“浅草—沉钟”诗人、特别是《浅草》刊物诗歌的特质:注重感情的自我表现,突出主体与现实之间的深刻对立,且难以为未来描绘出明晰的出路,于是只能转而和自身对话,表达敏感的知识者在现实中徘徊的苦楚、疲劳与颓唐,借此获得情感的想象性满足。
即便是抒写苦闷与寂寥,很多诗人采取的往往也是鲁迅那种“荷戟独彷徨”的姿态,前路未明,但依然不甘沉沦,这就使得这类浸润“感伤”情调的诗文又有了积极的情感要素。现实世界的精神失落,反而催发了诗人对理想语境的诗意想象,在他们笔下,“梦想”成为一个全新的诗歌主题,在大量文本中生根发芽。“我将永远梦想着——/人类的父亲/如海洋的拥抱,/人类的猜疑,/如春冰的融消”(默声《我梦想着》),“且役寂寞艰虞之中,/勉作人生的观赏/或许有破颜的一朝/在我们生命的途上”(默声《寻梦》),而冯至在《新的故乡》(发表时名为《归去》)中把“灿烂的银花,金黄的阳光,汪洋的大海,浓绿的森林”定义为梦想田园的形貌,抒情者“但愿向着/新的故乡飞去”。诗人一方面吐露现实世界的空虚寂寥,另一方面继续追求心中不灭的理想,并通过“梦”的方式加以言说,这种主题复调现象并非由这一抒情群落所独创,而是现代诗歌反复出现的母题。此类文本也一改感伤之基调,洋溢着昂扬向上的正向精神,虽然比重不大,但也与新文学初诞期那种“昂扬与感伤并存”的情感基调取得了一种对应联系。
“为人生”的艺术态度
作为纯文学的追求者,“浅草—沉钟”作家的笔调虽然空灵忧伤,但并未过分沉溺于小情小感,滑入个体的喃喃叙事之中,单纯说他们只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团体,似乎并不妥当。在人道主义伦理观的督导下,他们既尊崇文学的个性主义,主动远离物质现场的浮躁与喧嚣,尽情表现自我的个性情绪,同时又不忘融入自己对现实的反省与思考,表现出对社会问题的热切关注。其诗文经过了心灵的过滤与提纯,融入了思想的理趣,使“为艺术”与“为人生”这二元的文学观得以和谐共处,其情思指向也与崇尚“开风气之先”的时代语境形成良好的呼应。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涉及爱情题材的创作,将现代诗艺与现代情爱意识互融互动,写下大量充满青春情热与自由生机的爱情诗。
诗人在吟咏自由爱情的同时,还对阻挠爱情的保守势力进行了大胆地揭露与抨击,诗文富含反抗精神和批判意识。例如,诗人李开先有感于友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爱情悲剧,借助诗歌的渠道为其鸣说不平,并写下长诗《孤独的呻吟》。诗歌以“我”的口吻诉说传统势力对自由爱情的种种阻挠,对不乏真挚姣好却更饱含折磨苦痛的爱扼腕叹息。冯至则选择构建一个“中古西方”的玄幻语境,将古人形象现代化,写下《吹箫人的故事》,诉说自由爱情在世俗偏见面前的破灭。其爱情抒写既有温馨甜美的一面,又承载了苦涩与惆怅,明为情节虚置,实则具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这类爱情抒写正以其鲜明的叛逆倾向、一泻千里冲垮男女大防的气势,创造出现代婚恋叙事的新气象。
除了爱情抒写,诗人们的现实观照还体现为知识分子的使命意识和担当精神。这里有诗人对底层苦难的观照,如冯至(署名琲琲)的《“晚报”——给卖报童子》写晚间街头报童悲惨的遭遇,诗人透过“五四”时期新诗中流行的人道主义关怀,进入更深层次的爱与命运的呼唤:“我们是同样的悲哀,/我们在同样荒凉的轨道”。再如陈炜谟的抒情长诗《甜水歌》,直接取材自军阀混战造成的动乱,面对民不聊生的现实苦难,诗人的悲情瞬间被点燃,其情感爆发如黄河决堤喷涌而出。其诗情表达是浪漫的,而情感指向则充满了现实批判与底层关怀的意味。还有一些诗人的聚焦点并非具体的事与情,他们站在人类文化的宏观高度,塑造情理交融的感性哲学。1928年,23岁的冯至与陈翔鹤、陈炜谟、冯雪峰在杨晦寓所欢聚,冯至读他写的长诗《北游》,殖民文化在哈尔滨的种种变式引领诗人展开思考,他从个体的孤独走向对人类悲剧本原的探问:“夜夜的梦境像是无底的深渊,/深沉着许许多多的罪恶;/朝朝又要从那深渊里醒来,/窗外的启明星摇摇欲落!”诗人期待一场大火将城市“快快地毁灭,像是当年的Pompeji”,而“最该毁灭的,是这里的这些游魂”。在诗人眼中,流动的生命或许是一个个孤魂野鬼,城的生疏与人的冷漠,促使诗人承担起中古勇士和现代英雄的救世使命,正如他在《我们的时代》中所表露的,抒情主体宁可在洪水里沉沦,也不愿意在方舟上延续人类虚伪的文明。如孙玉石的论断:冯至是一个真诚而严肃勤谨的现代的诗人,他不断地思索世界和人生的同时也不断地审视内在的灵魂。诗人期望使人类重拾精神的独立,这便隐秘地流露出他的存在主义原则,而寂寞与孤独也因与现代存在意识两相联结,从而获得一种救赎般的力量,呈现出理趣之美。
“中西交流”的诗歌美学
“浅草—沉钟”社作者大都能以客观平和的心态看待传统文化,以理性的态度构建他们的文化思想体系。他们很多人具备了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崇尚魏晋风度,耽读于晚唐诗文,常常在抒情短章中复现古典文学感伤派诗词的审美意境,浅唱离愁别绪、低吟惆怅忧伤、唏嘘青春难再、慨叹世事无常。如:“孤灵!孤灵!/莫尽管长征;/莫尽管飘零。/苍莽的虚空,/是无有穷尽!”(默声:《孤灵》),“欲啼饥,欲号寒,只徒空唤,/‘故园,故园’,奈应者寂然”(白星:《宴席后》)。都是思与境偕寄心于物,显现“萧萧落叶,漏雨苍苔”的古典感伤之美。这类诗文大都使用“暮秋”、“春风”、“疏星”、“朗月”等古典象征意象建构意境,情因景生,景因情移,擅用比兴,古意盎然。
同时,在诗美探询中,诗人们也显示出向外借鉴的努力,他们学习和吸收西方现代主义诗学的新颖技巧,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海涅、拜伦、歌德、里尔克的诗句,并将其奉若圭臬。如冯至的“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蛇》),现代主义色彩浓郁,情感表达曲折幽婉,哲思凝想冷峻深沉,意与象融合一身,符合象征主义打破逻辑界线,寻找客观对应物表现内在精神的原则,也为白话新诗提供了一种审美范式。除冯至外,罗石君也较多使用暗示、联想、象征等技法为文,他的《射击》《祭坛》等诗,均采取了荒诞的隐晦和离奇的暗喻。再看《佩剑——项圈》一诗:“你撕碎了容忍的鞘套,/我挥动着崭新的佩剑/啊,不可思议的结局发生:/佩剑顷刻在我手里熔软,/砍向我们决绝的头颅/变成了一顶意外美丽的项圈!”“佩剑”成为诗人毁灭“旧我”的武器,而“项圈”则纪念着一个“新我”的诞生,借助超现实的意象,抒情者内在情感得以个性化地展现。不过,这类诗歌在抒情群落中所占比例并不大,大部分诗人钟情于近取譬,选择现实中的自然意象移情于景,能指与所指之间尚缺乏必要的智性转换。整体而观,“浅草—沉钟”社作家的诗歌创作带有新诗初诞时期的典型特征:注重情感表现,关注现实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写作者的创作倾向逐步由表现个人苦闷转向对人生宏观问题的关注,诗歌的感伤情调渐褪,渐而转入深沉含蓄,诗人注重建构象征意境,从而拓展了新诗言说的空间。此外,“浅草—沉钟”诗歌的形式也呈现出多样性的特征,既有自由诗和半格律诗,还有林如稷的散文诗,王怡庵、铁民等的小诗,罗青留的格言诗,冯至、李开先的长诗等,如此丰富的诗形探索,显示出抒情群落多元中和的艺术取向。
1947年秋天,林如稷、邓均吾、陈翔鹤、陈炜谟等在成都相聚,老友相逢,把酒言欢,抚今思昔,自然提及今昨之文坛风景。谈到《浅草》与《沉钟》的点滴往事,感慨之余,林如稷提笔写下咏怀诗数首,且均以古体促成,其中一句“欣看‘浅草’色长绿,爱听‘沉钟’声胜诗”正道出“浅草—沉钟”社的文学价值。经过这些“农人”的耕种,曾经低调的“荒土里的浅草”早已鲜茂成熟,这些不安定的灵魂以其勤奋的耕耘和不懈的努力,用诗文为我们定格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群像,其文字也展现出独特的文学魅力和艺术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