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书单:《钻石、黄金与战争》作者:马丁·梅雷迪斯
书籍信息书名:钻石、黄金与战争 作者:马丁·梅雷迪斯 ...
“挥笔秋风万马来”
——写在姚老百年诞辰之际的一点感悟
2010年是雪老(姚雪垠)的百年诞辰之际,傅先生邀请我参加有关仪式,因为实在脱不开身,没能到会,特别遗憾,为此专门给姚海天先生去了电话,(海天先生是雪老的哲嗣)海天先生表示把有关刊印的纪念雪老的书稿都给我留存一份,我答应傅先生和海天先生写一篇纪念雪老的文章。也是因为脱不开身,这篇文章至今还没有动笔,于是,就想到先行写这么一个简陋的东西出来,寄托一下我对雪老包括对雪老的大作《李自成》的一丝永远不能忘怀的情愫吧。
《李自成》这部五百万字的煌煌巨作我自幼开始阅读,迄今为止已经读了不下八遍。在我这个年龄段的人,不夸张的说,读过《李自成》八遍之多的应该不会满大街都是。而且,我有个习惯,每逢感冒有病时,卧床必读《李自成》,1995年我重感冒打点滴,捧着《李自成》狂看,有的人就问我为啥,我就告诉他看过《李自成》以后,通体舒畅。据说后来这个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图书馆里的小说《李自成》忽然不知去向。
白居易和刘禹锡等人喝酒作诗,刘禹锡笔快,先写出了《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白居易他们一看就搁笔了,都说这样的作品出来,我们就剩下跟着喝酒的份儿了。正如李白感叹崔颢的那首“黄鹤楼”一样,真的是“后人有诗题不得”。就雪老的《李自成》来说,自雪老以后从文学艺术上再现李自成的也将归于绝迹。
这部《李自成》既是政治小说,也是文学作品。说他是政治小说,是指的他在政治上的独特地位。当年,雪老的《李自成》写好以后,转托胡乔公(胡乔木)带给最高当局,雪老还专门赋诗一首,(七律),内中“挥笔秋风万马来”一句尤其感人,即便最高也为之动容,当即批示:“印发政治局各同志,我同意他写李自成小说第二卷、第三卷至五卷。”一部小说竟然能够上达天听,需要最高来决策其未来命运,也算是文苑奇闻了。而更奇的是,因为《李自成》这部小说,也竟然激活了中国青年出版社。一部小说的出版导致一个残废的出版社的再生,这在世界出版史上也是一段难忘的插曲。时隔多年以后,邓小平主导中国改革开放,万几之睱,阅读《李自成》,还给提出过意见,谓之第三卷不如第二卷。建国以来已然六十多年,一部小说能够让两代领导集体核心如此披阅,恐怕也不多见。
以上浮光掠影的说了一点《李自成》的大背景,下面就我个人读《李自成》以后说些观感罢。
1.细节的力量
我们都知道《三国演义》中有一个纯然杜撰的情节叫做“蒋干盗书”,这里面除开蒋干实有其人并且的确对周瑜准备进行劝降以外,剩下的都是罗贯中的虚构。然而,迄今为止可以说没有谁会对这个细节表示出“穿凿附会”或者“胡编乱造”的指责,反而都认为这一细节的“编排”让整个“赤壁之战”平步增添了不少的亮丽的色彩。事实上这样的虚构某种程度上应该是历史小说中“写实”、“写史”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有的时候,读者或许忘了那些历史往事,却对这些虚构的情节耳熟能详,这也就是成功的长篇历史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
而要做到这一点,主要根基在于原创作者的对历史的洞察与对历史人物的深度揣摩。在这点上,小说《李自成》做到了,而且类似的亮点随处可见。比如第四卷第十三章中有一段李自成与义子李双喜之间的对话——
【双喜说:“大顺朝当然是万世一统。”李自成笑着说:“自古没有不亡之国;周朝虽说有八百年,但是平王东迁之后,过了两代,周天子徒有虚名,十分可悲。孤只愿大顺朝能够享国四百年就够了。”】
——其实,李自成同儿子两个人说悄悄话,外人何从得知?可见这段是虚构无疑。然而,这样的虚构本身也是有着历史牵引的,换言之,那就是虚构不“虚”。历史上的某个阶段的胜利者的确存在过这样的“幻觉”。据袁世凯身边的人回忆,老袁在准备称帝前曾经找人密卜,算卦的人说了一句话:“八三”,袁世凯对袁克定、袁乃宽等少数亲属、心腹说:“八十三年也够了,可以传三代了。”哪知道,天不假年,“八三”乃是“八十三天”的谶语。当然,算卦是封建迷信、江湖把戏。但这段往事则是实实在在的。
再有,《李自成》第三卷第二十九章中描述洪承畴投降满清以后的一个细节——【洪承畴自幼就熟悉这一玩耍,在军中逢到年节无事,也观看士兵们来辕门玩耍狮子和龙灯。现在他是第一次在异国看这个节目,仍然感到兴趣,心中愁闷顿消。锣鼓震耳,一条长龙麟爪皆备,飞腾跳跃,或伸或屈,盘旋于庭院中间,十分活泼雄健。但是他偶然觉察出来,故国的龙啊,不管是画成的、雕刻的、泥塑的、纸扎的、织的、绣的、玩的布龙灯,那龙头的形状和神气全是敦厚中带有庄严,不像今天所看见的龙头形象狞猛。他的心中不由得冒出一句评语:“夷狄之风!”然而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自从他决意投降,他就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竭力混灭自己的故国之情,不然就会在无意中招惹大祸。他重新用两眼注视舞龙,特另是端详那不住低昂转动的龙头,强装出十分满意的笑容,同时在心中严重地告诫自己说:“这不是‘胡风’,而是‘国俗’!要记清,要处处称颂‘国俗’!满洲话是‘国语’,满洲的文字是‘国书’。牢记!牢记!”】——这段洪的心理描写显然也是虚构的。但这段虚构其实等于道出了贯穿洪后半生的全部政治心曲。满清顺治元年四月十三日,摄政王多尔衮询问洪承畴征剿对策时,洪对答:“有抗拒者,必加诛戮,不杀人民,不焚庐舍。”洪的这段话说的相当委婉,他把“抗拒必杀”放在前面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但同时也暗暗强调对于老百姓最好网开一面。这是他熟知满清历来大搞民族征服和民族压迫,屠城是家常便饭的“祖制家法”。包括后来的僧人函可事件一直到吴三桂请示洪承畴如何能够久镇西南时,洪脱口而出:“不可使滇一日无事也”。凡此种种,都在洪承畴在小说中的那句虚构之语“夷狄之风!”中了。这也就是像孟森一流的清史学者始终认为洪承畴是“天良未泯”,也就是孙中山称赞洪承畴“生灵不涂炭,功高谁不知”的原因之一吧?(本文无意对洪承畴的历史评价做更多探讨,仅就事论事而已)
既然叫小说,就要有各色人物的衣食住行的再现。写当代人物,这方面还好办,要是写古人就要费神。而且,这些地方写的靠谱不靠谱也是检验这部小说是否成功的一个要害处。《李自成》当中写吃的、喝的场面也有不少,上到皇宫贵戚,下到寻常百姓。对比长卷的历史小说,《李自成》自有其独到和成功的地方。第一卷下册中有一段写牛金星和尚炯(老神仙)会面时的吃鱼镜头——【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值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请问,兔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 “启翁,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尚炯望着金星问。“两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金星对堂倌吩咐毕,转向医生笑着说:“这是咱们河南馆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用,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反观长卷的《慈禧全传》(长篇小说,作者台湾高阳)在描述历史人物的饮食时或多或少的就欠了些许功力。例如高阳写袁世凯的饮食:“相反的是袁世凯,他的食量惊人,但品质不甚讲究,最喜吃鸡蛋,一顿早饭能吃掉一笼蛋糕,二十个白煮鸡蛋。此时一面吃,一面谈,没有停过筷子,片刻之间,将一盘蜜炙火方、一盘银丝卷,吃得光光。荣禄只就锦州酱菜,吃了半碗小米粥,看袁世凯如此健啖,羡慕极了!”【注】(《慈禧全传——瀛台落日》第29页,高阳著,时代文艺出版社1986年6月第一版)高阳笔下的袁世凯的饮食与历史真相颇有距离。据袁世凯的女儿袁静雪回忆,老袁生前最喜欢吃的是鸭子和高丽白菜,而不是什么鸡蛋,袁静雪甚至还清楚的记得当老袁上桌以后,用筷子轻轻一卷,整张的鸭皮就落入口中的情景。而且,袁世凯的主食多年以来很少变化,无外乎馒头等面食,间或有稀饭。不知高阳所写“一顿早饭能吃掉一笼蛋糕,二十个白煮鸡蛋。”本从何来?当然,因为雪老是河南人,所以对开封的馆子拿捏的恰到好处也是其他人不能相比的。
历史小说中的“称呼”很重要,一方面是历史常识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月晕而风、见微知著的问题。当年曾经畅销一时的长篇小说《曾国藩》在历史人物称谓上便做得很不到位,以至于贻笑大方。试举一例,《曾国藩》第一部《血祭》的第180页中,有一段长沙副将清德同自己的顶头上司提督鲍起豹之间的对话——【曾国藩参劾清德和保奏塔齐布的事很快传到清德的耳中,他又急又恨,跑到鲍起豹那里,先不提参劾自己的事,而把营兵对曾国藩酷暑操练的怨气,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他有意挑拨说:“鲍提督,兄弟们都在说,我们到底是受提督指挥,还是受团练大臣指挥?兄弟们跟曾国藩讲,鲍提督爱兵如子,三伏、三九天都不 在营外操练,只在营内讲兵法。曾国藩不但不听,反而说你老治军不严,姑息放纵,养了一批老爷兵。鲍起豹本是一个骄悍昏庸的武夫,一向看不起文官,听了清德的话,勃然大怒】——【注】(《曾国藩》第一部《血祭》第180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我们都知道,提督在清代作为下属要尊称为“军门”。可是,在小说《曾国藩》中,清德居然对鲍起豹称之为“鲍提督”,真是令人不知从何说起。且别说当年,就是今天,在我们人民军队里,下级连长见到上级团长,也不能称呼“张团长”或者“李团长”,而是只能称呼为“团长”,这是一个起码的常识问题,作者居然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难怪当《曾国藩》蹿红时,就有人评价说,这部小说不过是不懂历史的人写给不看历史的人而已。
反观小说《李自成》,不但没有类似的硬伤,反而在“称呼”上还能独辟蹊径、引人入胜。这里我举两个例子出来。一个是袁宗第的例子,一个是罗汝才的例子。先看袁宗第,他是自成“老八队”的嫡系,以后大顺朝建立,袁宗第封为侯爵,从自成的大将们的排名来看,袁宗第是仅下刘宗敏、田见秀一等的顶尖亲信。不过,说到底还是部将,同张献忠与李自成的辈分没法比。按照行辈,李自成与张献忠是并肩的,自成手下人称呼献忠要用尊称的,不能直呼其名或者直呼其字。《李自成》第二卷在房、竹山中,闯、献两部相遇时,袁宗第称呼张献忠为“敬帅”,张献忠字敬轩。——【袁宗第一到,献忠迎出老营,不让宗第行礼,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不说话,用一只手狠拍袁宗第的脊背,然后亲热地大声说:“老袁,龟儿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们的人马驻扎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开到白羊寨来?自成呢?嗯?捷轩他们呢?都好吧?尚神仙也来了吧?”宗第笑着说:“敬帅,你僻哩啪啦问了一大串,叫我一口也回答不完。”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是到了第三卷,当张献忠兵败来投时,袁宗第人前人后说起张献忠,再也不称之为什么“敬帅”了,而是直呼其名“敬轩”,并且话中明显带着挑衅的口气。从“敬帅”到“敬轩”,这个称呼的转换其实也渗透着李自成、张献忠两部内中的多重矛盾与实力的各自消长。
罗汝才绰号“曹操”,他比李自成年长,李自成一般称呼他为“曹哥”。可是,当闯、献、曹三雄聚首时,却出现这样一幕场景——【罗汝才也笑起来,对献忠说:“这就是咱们李哥不同于你我之处,在当今群雄中确实是出类拔萃。”献忠的心中奇怪:曹操同自成原是拜身,比自成大,怎么也对自成称起哥来了?但立刻心中恍然,不禁暗暗骂道:“真聪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关于罗汝才为何改口称呼李自成为“李哥”,小说中也做了交待——【汝才临上马时,忽然小声问道:“自成,你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万历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曹哥,你问这做什么?”“实话对你说,我不是你的哥,倒是你的老弟,今后要把称呼改正过来。”自成感到奇怪,说:“十几年来我都是叫你曹哥,还记得当年结拜的时候,在《金兰谱》上明明写着你是万历三十三年七月生的,怎么你又不是我的哥了?”汝才笑一笑,说:“我那时为要当哥,当哥可以受到尊敬,故意将自己的生日提前了一个月。我实际上是八月二十五日生的,比你晚生四天。年轻时想当哥,在这件事上不老实,如今理应改正。从今晚起,你就是我的哥了。”“可是两营将士都知道咱俩是拜身兄弟,你是哥,我是弟,怎么好突然改变?”“你不用管,由我在大家面前改正。”“啊,这真是出我意外!”……·回到老营以后,大家谈到罗汝才向闯王称兄的事,都感到有趣,说曹操这一次可说了老实话。只有宋献策轻轻摇头,笑了笑,说:“我看,他今晚的话未必真吧?”李岩问:“何以见得?”献策说:“前天,我到曹营找吉子玉议事,曹帅将我请到他的帐中,要我替他批八字,明明白白告我说他生在万历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既要批八字,自然不会虚报生日。曹操为人诡诈,所以今晚在酒席宴上,我听了他的话一直心中不信。”闯王问:“他为何要在这样小事上又说假话?”献策笑着说:“其实也不是小事。据我想来,他认为既来依靠闯王,奉闯王为首,不便再以兄位自居,所以扯了这个谎话。虽系扯谎,却无坏意,我们大家不妨佯装信以为真,说穿了反而不美。”】
这是罗汝才玩弄的一个小手段,但在政治生活中,政治人物做“称呼”上的文章并不罕见。朱德的女儿朱敏回忆,她到延安以后,朱德叫她称呼毛泽东为“毛伯伯”。朱德年长于毛泽东,按理,朱敏应该叫毛泽东为“叔叔”,朱德这么做引起朱敏的疑问,朱敏问他父亲为什么如此称呼?朱德回答说:“因为我们都尊敬他(毛泽东)。”由此可见,小说《李自成》中罗汝才的自改称谓这件事虽说是虚构,可内中的涵义却不可小觑。
2.各色人物
小说《李自成》塑造的人物就我个人感觉比较成功的首推以下几位:崇祯、张献忠、李岩、刘子政、红娘子。不可否认,李自成、张献忠都是一代草莽英雄,当初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时候,正值“极左”路线肆虐,小说对于李自成的人物塑造难免不受影响。而且,像李自成这样的人,就作者本身来说也是相当偏爱的,所以,他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反而不如反面人物崇祯等显得更为自然一些。在农民军阵营而言,张献忠的“草莽”气质描写得相当成功,农民领袖身上的狡黠、豪迈、狭隘等基础特点可谓一览无余。自成的形象到了第三卷时多少有了改观了,比如第三卷中,他对吉珪的那段暗恨,搞的很有余味——【吉珪也看到了这一切,却掩盖着内心的真实思想,在马上向李自成说道:“今日大元帅从东门进城,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实在是南阳万民之福!”李自成听了这话,起初感到很高兴,对吉珪连连点头,随即意识到这话里含有嘲讽之意,不觉暗恨,但是他隐忍不发,只是淡然一笑。】——也是在这一卷中,农民起义阵营中的叛徒的形象也有了不同的交待,比如刘国能的死较之第一卷中高见的下场便活灵活现得多,特别是刘国能被处死后,他的儿子跟着就“殉节”——【刘国能的儿子一听说父亲已经被斩,大哭起来,从李自成的怀中跳下,奔出大帐。……闯王还未回答,忽然一个亲兵跑进帐中,向他禀报说:“大元帅,那小孩出我们意外,已经在他父亲尸首旁自尽了。”闯王大惊,出帐去看,看见那小孩果然已用短剑割断喉咙自尽。闯王问:“怎么这孩子会自尽呢?”亲兵说:“他看了父亲尸首,哭了几声,乘大家不防,从腰间拔出短剑就往自己脖子抹去,一下子就割断了喉咙。”闯王连连顿脚,叹息几声,说:“想不到这小孩竟然像大人一样。”过了片刻,他又叹口气说:“唉,其实也不奇怪。必定是国能投降明朝以后,经常以忠君的话训教小孩,使小孩也同他一样迷了心窍。”】——说实话,如果还是置身于“极左”时代,雪老的“刘国能之死”想必不会这么畅意的写出全部的内涵。事实上,自1644年以来,几百年间被愚人的政治迷了心窍的又岂止刘国能父子?
《李自成》是一部悲剧,悲剧中的人物也就难以用喜剧的面具给自己装扮角色。如果说到壮烈的话,李岩的出场与退场可以称得上了。顾诚先生晚年的扛鼎之作《明末农民战争史》中称呼李岩是“乌有先生”,根据是杞县的县志。后来晁中辰写《李自成大传》时就不以为然,认为不宜邃然否定李岩系出乌有。果然,这几年随着考古挖掘工作的进一步开展,李岩的身份终于确定,他的老爹也叫李精白,只是与阉党的李精白并非同一人,李岩不但实有其人,而且实有其事。刘再复之流的半吊子的历史水平自此也算是彻底暴露了出来。当年顾诚之所以简单的否定李岩实有其人,我感觉这主要和顾诚本人深陷农民起义情结有关,因为在顾诚看来,农民领袖自有其“先知先觉”,不需“知识分子”来帮忙认知世界,似乎知识分子一旦出手,便显得农民领袖不再“高大”。人非圣贤,顾诚先生尽管在明末历史研究占有其一席之地,但以管窥豹的地方也还是有的。这是他个人的局限性,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彻底避免的。
其实,用李岩的悲壮结局来衬托李自成的草莽英雄本色也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不独李自成,就是洪秀全又何能例外?领袖人物开创局面无非两条,一条是用人,一条是用钱。也就是所谓原则性与灵活性。在这方面,自成难以做到游刃有余,进了北京城且不说腐化问题,因为对此,顾诚有过大量的根据证明农民军并未腐化。但“追赃助饷”很难说高明,什么“十燕京不能易一长安”,乡土重于政治更是不值一提。刘宗敏一边打人还一边放出话来:“我不怕民变,只忧兵变”,这是旅团级带兵的军官说的话,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集团顶尖人物应该讲的。而在这些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李岩的沉默和痛心。雪老代李岩写过一首明志的词《登古吹台》,很有韵味且带点谶语的意思【登古吹台,极目风沙,万里欲空。叹平林尽处,烟村寥落,田畴如赭,零乱哀鸿。我本杞人,请君莫笑,常怕天从西北倾。凭谁去,积芦灰炼石,克奏神功?英雄未必难逢,且莫道人间途已穷。幸年华方壮,气犹吞牛;青萍夜啸,闪闪如虹。应有知己,弯弓跃马,揽辔中原慷慨同。隆中策,待将来细说,羽扇从容。】李岩的“进亦忧、退亦忧”的忧患情怀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
中国的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说白了,就是争夺人才的战场。特别是争夺知识分子尤其是有见识、有眼光的知识分子。一般说来,这样的知识分子通常分为四类,一则为攻城略地;二则为抚境安民;三则为善积聚敛;四则为奇谋立断。小说中的李岩等于兼奇谋立断、抚境安民于一身。这样的人,自成不能用且不能大用,注定他就是一个草莽英雄。关于争夺知识分子,莫不过延安时代的陈云说的最直接:“现在各方面都在抢知识分子,国民党在抢,我们也要抢,抢得慢就没有了。日本帝国主义也在收买中国的知识分子为它服务。如果把广大知识分子都争取到我们这里来,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那末,我们虽不能说天下完全是我们的,但是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是我们的了。”陈云在这里甚至用了一个比较争夺更加露骨的字眼——抢。毛泽东本人也做过类似的论断:“工农没有知识分子帮忙,不会提高自己。工作没有知识分子,不能治国、治党、治军。政府中、党部中、民众运动中,也要吸收革命知识分子。”我们只要看看中共争天下的七届中央委员会成员的学历就会明白,中共第一代领导人在这方面所作的努力绝不止是停留于口头的。反观自成的起义队伍中,各个层面的知识分子少到可怜的程度,不要说高级知识分子,就是普通的知识分子也难以普及。更遑论重用了。用一个人物的进退来笼罩出李自成悲剧乃至整体农民运动的悲剧,可谓见微知著的大手笔了。历史证明并且还将证明,任何时期,任何时代,任何集团,只要丢掉了知识分子的信赖,丢掉了知识分子的支持,丢掉了知识分子的使用。那么,不论它曾经多么辉煌,曾经多么强悍,曾经多么英雄,势必将走向覆灭。
我经常拿雪老的写的这首代李岩而作的《登古吹台》和他后面代刘子政写的《贺新郎》中的这几句“戎幕策,剩追悔。残秋岭上曾遥祭。雾沉沉风号雁唳,此情谁会?”作对比,我个人感觉,雪老其志并非仅在文学,而是另有一番经纶意,惜乎时空倒置、天不酬愿,所以,内中自有一番“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情愫,李岩、刘子政的这两首词某种程度上也许正是雪老的自况也未可知。从李岩的“我欲狂呼问彼苍”到刘子政“常思辽海风波急,欲报君王圣眷深”,这又岂能是作者轻易落笔处?
应该说,李岩与刘子政是敌我双方两个阵营中顶尖知识分子的集中代表人物。他们各自的境遇也是甲申年之所以成为“亡天下”的必然理由之一。刘子政这个人物的塑造在某种程度上比较李岩还要成功一些。我上大学的时候看过一本相当严肃的历史研究资料中刊载过一篇讨论李自成对满清策略失败的文章,内中竟然还将刘子政这个虚构的人物正经的提了出来,可见小说的功力已经到了力透古今的地步。所以,时至今日,我都坚持认为,李岩和刘子政应该就是雪老本人的某种自我写照,惟其如此,才能活灵活现,才能时空穿隔,才能古今映照。
3.几处遗憾
小说《李自成》中也有几处遗憾,或可说是意犹未尽之处。比如徐以显这个人物的结局,小说中竟无一处交待。而在第二卷中曾经有过一段张献忠的心曲针对徐以显的:“徐以显从秦、汉说下来,举出了许多历史人物来作例证。张献忠哈哈大笑,但心中骂道‘这狗日的,平日看书看邪啦,一肚子歪心眼儿,在老子手下只可用你一时,久后必成祸害!’”从这段描述可以判断,徐以显后来的下场应该不妙。但此后除了第三卷中三雄聚义尚有徐以显出场,再无进一步的交待,使得徐以显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而且,历史上徐以显也确有其人,只是结局不甚了了而已。
还有自成与孙传庭决战的“柿园之战”应该是与潼关南原之战相互辉映的,也是孙传庭的大结局。但只是在第四卷开篇中用注释的方式一笔带过。更主要的是第三卷中已经大量铺陈的闯、曹之间的矛盾,所谓一触即发。但在第四卷中也是以注释的方式带过,后在第五卷中又用一段李自成的梦境回照。自成称王前是用“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名义号令四方,罗汝才用的是“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顾诚在《明末农民战争史》中说道:“代天抚民,天岂可代?”这象征着闯、曹两支武装最终要走向火并。可能是雪老本人比较偏爱自成,所以,不愿过多的勾勒农民军内部的残杀吧。
还有就是牛金星这个人物到了第三卷以后缺乏活色。“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可以说牛金星是甲申巨变中很多这个类型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从激昂走向沉沦,躲在儿子牛铨府中当老太爷的下场在某种意义上说悲剧成分一样不小。还有宋献策,尽管是走江湖卖艺的术士,可最后的变节则有点突兀。这些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而我个人感觉,更多的遗憾在于迄今为止还没有一部影视作品能够全貌的反映《李自成》或者说还没有一部完整的影视作品向观众展示这部浓重的画卷。比较突出一点的是三部影视作品,电影《双雄会》,电视剧《巾帼悲歌》,电视剧《李信与红娘子》。电影《双雄会》中许怀山扮演李自成,杨在葆扮演张献忠,两个人的演技将“谷城会”这段搞得淋漓尽致。难能可贵的是许怀山本来是男一号,但他却特别推崇杨在葆的表演。1992年,许怀山在西安某高校演讲时,顶着风寒,只着一件风衣,侃侃而谈他的战友杨在葆的事迹,这种古人之风在今天的演艺圈里也是不多见了。
电视剧《李信与红娘子》是比较忠实反映原著的一部不错的作品。这部剧的剧名就是雪老亲笔题写的,这也说明雪老当年对这部剧的看重。李信的扮演者是廖京生,红娘子扮演者是洪学敏。为了演好红娘子,洪学敏苦练骑马,以至于骨折。《李》剧中扮演自成的是王宁生。许怀山在《双雄会》中演出了自成的沉郁,而王宁生则在《李信与红娘子》中演出了自成的阴郁。而且,在准备袭杀李岩兄弟那场戏中,王宁生的拿捏尤其到位,脸部毫无表情,生冷的嘴部突出那么几个关键的字眼,眼中露出的杀机和寒气让牛金星胆战心惊。以后周康渝导演的《雍正皇帝》电视剧请王宁生去扮演年羹尧,说实话,王宁生的年羹尧比起杜志国的实在强出太多。只不过,电视剧《雍正皇帝》没有电视剧《雍正王朝》那么紧扣主旋律,那么煽情罢了。晚年的王宁生被陈家林、朱苏进辈请进了电视剧《江山风雨情》这部有名的烂戏的剧组中扮演吴三桂的老爹吴襄,在战场对话那场戏中,王宁生扮演的吴襄竟然将刘威扮演的李自成教训的一愣一愣的。当然,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在朱苏进笔下已经是轻车熟路、老生常谈,也不奇怪。
尤小刚导演的《巾帼悲歌》直接取材于第三卷“慧梅出嫁”那场戏。这本来是一个三方角逐的好本子,可惜的是尤小刚、邬倩倩的“夫妻店”未能准确的认知这块璞玉。乱敲胡雕下,已然面目全非,不忍卒读。雪老笔下的慧梅是一个英气勃发、秀姿动人的小将,这也就是她后来的结局始终令人扼腕的地方。可是电视剧《巾帼悲歌》慧梅的扮演者金梦与原著中的角色不论是气质还是相貌都相去万里。后来金梦在电视剧《紫藤花园》中扮演丫鬟多少找回了她的原型。用一个丫鬟资质的演员去演慧梅这样的女将,其可得乎?难怪电视剧演到慧梅自尽时,迎来的不是观众的唏嘘,而是阵阵冷笑,彷佛如此糟践观众的主演早该以死谢众了。演艺圈的“近亲繁殖”以至糟蹋原著者,《巾帼悲歌》可算一例。
拉拉杂杂的写了上述文字,对于小说《李自成》的精深之处可能未尽一豹,但谨以此来表达我对作者的感怀之情。雪老病逝的那一年,我曾经做文纪念,发表在《人民日报》的第四版上,因为我们都知道,《人民日报》刊载人物怀念、纪念文章是要按照行政级别和政治影响来确定篇幅和版面的。尽管如此,《人民日报》文艺部的领导还是将拙文安排上版,这并非是对拙文的抬爱,而是对雪老作品的看重。“人民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这句话用在雪老身后人们对《李自成》的追思也算是恰如其分了吧。(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