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背影》

    鉴于有人建议从中学教材中删除《背影》,我们作为朱自清散文的三位研究者认为,有必要从美的创造的原理方面,给这篇已经有近80年历史的传统教材一个全新创意的解析,以证实它客观存在的经典价值。

  从叶圣陶在1936年《新少年》创刊号上评点《背影》开始,解读、评论、研究《背影》的文章层出不穷,多从主题、人物、构思、结构、剪裁、手法、语言、修辞等等方面进行分析,可谓研究得相当深透了。但从美学方面进行专门研究的文章几乎没有。《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散文问世之后,浦江清就称朱自清的散文,是“白话美术文的模范”(浦江清《朱自清先生传略》) ;郁达夫在《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论》里评点朱自清的时候也称,“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新文学运动的初始阶段,出现了周作人、冰心、瞿秋白、鲁迅、郭沫若、郁达夫、俞平伯等等一批散文家,在他们中间惟独朱自清得到了“美文”的赞誉,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古典文学,很早就接受了中国古典美学和儒家“温柔敦厚”诗教的美学;同时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他又批判地接受了西方的文艺思想和美学理论,早期发表的《文艺的真实性》(1923)、《文艺之力》(1924)等论文,就是证明。正因为如此,朱自清执意在写作中按美学思想和原则造形,追求着他“表现自己”的美学理想。《背影》自然是其“美文”的代表作。

  运用“距离”创造美的原则。朱自清写这篇散文的时候,人在北京的清华大学,其父亲却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这是空间距离;“我与父亲不见已二年余了”,这是时间距离。因作者接到父亲来信并读到“大去之期不远矣”的话,作为儿子却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其孝道,时空距离使作者产生了对父亲审美的“心理距离”,于是回忆起8年前“背影”故事。按照审美“心理距离说”来解释,时空距离产生了作者心理距离的想象力与写作激情。“心理距离说”是英国著名美学家爱德华·布洛于1912年在《作为艺术元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一文中提出来的。他认为面对同一事物,人们通常只注意与自身关系最密切的这一面,而不注意客观事物还有着“异常现象”的另一面。如果“摆脱……个人需要和目的的牵涉”的一面,转向至“异常现象”,就能够发现另一面的心理距离的审美。诚然,因家庭对妻子武钟谦过严的封建礼教约束等家务事的纠结,父子之间存在着较多的误会,在儿子心里自然对父亲有了不以为然的心理“距离”。可作者忽然收到父亲说自己“大去之期不远”的家书,于是眼前时空的遥隔而产生对父亲健康的百般焦虑;次而对自己的焦虑进行自我的心理调节,让自己从读信的激动和痛苦中慢慢平静下来,思想跳转到关于“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这一“异常现象”的无限忆念;一件件往事如同一个个电影镜头似的在脑海里掠过,那么美好、那么亲切、那么深情;而在其中,一个特别温馨的特写镜头在他眼前、心中停住,反反复复地浮现、孕育与放大,这就是作者笔下叙说的8年前父亲于浦口车站温馨送行的背影。这里,作者最佳审美心理距离的调节和选择,便获得了最佳的审美创造心境,于是产生了作者在《背影》里最佳审美效果的“背影”叙事的深情讲述。

  运用“朦胧”创造美的原则。朦胧是中国古典诗歌、外国现代绘画以及现代朦胧诗常用的一条美学原则。朦胧美是一种隐约缥缈、寓意模糊的艺术境界,作家艺术家常常是以它作为创造意象构图的艺术方法;对此很少有作家、艺术家把它作为作品构思的视角,可《背影》把它作为一篇作品整体构思的途径并且成为一种可能。从题材看这篇散文是写父亲。可朱自清不写父亲的肖像、四肢、全身, 尤其不写在送行过程中父亲脸部关切儿子的种种表情——这是故意的“遮蔽”、隐藏和朦胧。他有意识地只选取了父亲形象的一个“背影”,这是朱自清构思的一个微妙发现,也就是他在审美投射时所发现、所独创的一个“朦胧美”的视角。借用一位美学家的话说,“所谓投射,是指主体将自己的记忆、知识、期待所形成的心理定向,化成一种主观图式,外射到特定的客体上,使客体符合主观图式,从而产生幻觉的心理机能。”因此,生活中父亲的整个形象,在朱自清的笔下则变成了模糊了的、淡化了的影像,这个符号图式既来自生活原型的背影,又因写作其时情感的孕育,产生了艺术“幻觉”的审美结果。这个微妙奇特的审美视角,决定了全篇的后续构思的叙述链:“背影”形象的情调——为祖母奔丧的家境和惨淡气氛的描写,“背影”形象的孕育——父亲为儿子送行大体过程的叙述,“背影”形象的“特写”——特地为儿子买橘子时的蹒跚背影,“背影”形象的忆念——作品最后写儿子对父亲再次见面的炽热憧憬。这个“背影”故事的讲述,始终围绕着朦胧“背影”的构思链来展开,只写大体的故事和一些细节,而且一直让 “背影”始终遮蔽着父亲的真实形象及其音容笑貌;于是,朦胧创造美的这一原则贯穿始终,使“背影”构思的诗意产生了“花非花”、“雾非雾”的空白性、模糊性、多义性和抒情意味,而让读者对附丽在朦胧“影像”身上的、一个单纯真实的故事,增添了玩味不已的审美想象空间。

  运用“复调”创造美的原则。所谓复调(poliphony)本是音乐术语,指欧洲18世纪古典主义之前广泛运用的一种音乐体裁;巴赫金借用“复调”这个概念来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基本特征,并且发展为自己诗学理论的一个方面。《背影》的作者以父亲爱儿子的题材,来写儿子爱父亲的感恩之情。很多研究者把审美注意放在题材蕴涵的父爱上,常常忽视与淡化作者所抒写的“子爱”。我们曾经这样分析过:“朱自清创作这篇散文就是要明白表现自己爱父亲的思想,在父爱子的题材里抒写子爱父亲的真情实感……因此,父爱子与子爱父构成了扣人心弦的二重奏” (吴周文 张王飞 林道立《朱自清散文艺术论》)。这两者孰轻孰重?我们认为父爱是作品之“表”,子爱才是作品之“里”;作品表现的父爱是第二主旋律,表现的子爱才是第一主旋律。两种爱的主题与主旋律统一在一个乐曲里,那缠缠绵绵、动人优美的旋律及其产生的和谐感,仿佛如同作者在其《歌声》里描述的情景:“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默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但作者没有满足于此。他用写作其时忏悔、自责的心情,写8年前自己的“太聪明”,如嫌父亲把自己当小孩、跟脚夫讲价钱时嫌他“说话不大漂亮”、在车上再三叮咛时“暗笑他的迂”等等。这些反思,是给第二主旋律增添了顿挫的“忏悔”调性,与父爱子的第一主旋律则构成了“不和谐”的音调节奏;仿佛在双声重唱中间出现了先后拉开一拍或拉开一个音节的变化,形成了此起彼落的“错位”效果。惟其如此,“不和谐”的音调节奏的变化,使两个主旋律的复调表现相得益彰,中间有了一种父之情与子之情、8年前大学生的自我与8年后大学教师的自我之间进行对话的形式与意味;如同复调音乐中“卡农曲”的技法,在表里统一中,更加和谐地演绎了一支父子亲情互动的“爱”的抒情曲。

  运用“反衬”创造美的原则。在叙述和描写中,为了突出人物或事件或情景或氛围,常常要用相对与相反的人物、事件、情景或氛围作为对照衬托,这种审美创造的原则叫反衬。它是中国传统诗文衬托手法的一种。《背影》中最突出的反衬,是色彩的鲜明反衬。作者这样写父亲去买橘子的背影,是“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色棉袍……”这里用的“黑色”、“深青色”,是冷色调。而写父亲买橘子回来,却写道:“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 “朱红”,则是暖色调。显然,作者用“黑色”和近似黑色的“深青色”的冷色调,来反衬“朱红”的暖色调,使“朱红的橘子”在鲜明的对照中,得到了相反相成的放大和夸张;从而使“朱红的橘子”的寓意,强烈地得到了诗意的渲染,进而让读者强烈感受到:这一买橘子举动的“背影”里,燃烧着父爱的心,也是燃烧着父亲望子成龙的热切希望!——颓唐的、“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的父亲,此时此刻期待着作为长子、20虚岁的朱自清,快快读完大学,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得到经济收入,以帮助自己支撑这个每况愈下的家庭。其实,在文艺作品里思想和情感的最终表达与表现,完全依赖着形式以完成一切。父亲的“背影”在作品中是表达与表现父子情感互动的一个符号形式,而且是作品画龙点睛的一个符号。为这个表达思想情感的形式进行深度加工的,是作者巧妙地采用了 “朱红”这个在全文中惟一亮丽的色彩词;在反衬的意义上,这个词的妙用起到了一发全身的突出效果。——这在原来具有画龙点睛意义的“背影”符号上,以冷色调反衬暖色调——黑色之中“红”一点,完全在不刻意中,惟妙惟肖达到了二度“点睛”的艺术效果。

  运用“单纯”创造美的原则。单纯的美是形式美表现的形态,与“复杂”辩证起来构成形式表现的规律。《背影》中的单纯之美,首先表现为白描方法的运用。白描原是中国绘画的传统技法之一,称为“单线平涂”法。它源于古代的“白画”,要求画家描绘人物和花卉时只用白线勾描,不着颜色,不加渲染地勾画出物体的特征。“白描”作为一种审美创造的方法,被朱自清运用到《背影》中来,则是用最简练的笔墨,不事修饰、不加烘托,以描画父亲行动与语言,描画其如同母亲般“婆婆妈妈”的个性特征。如写父亲去买橘子:“……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其中,用最直白、最简单的词语 “蹒跚”、“慢慢探身”、“两手攀着”、“两脚上缩”、“身子微倾”等等,就把年老体胖的父亲那种迟缓笨纳而又极认真极努力的情态,描画得似浮雕一般的栩栩如生。这篇作品的“单纯”原则还表现在其他方面。以“背影”作为全文布局谋篇的焦点和层次,从开头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开始,到结尾说“我不知何时再与他相见”,围绕着“背影”一条线索说事,或放或收,或详或略,或扬或抑,把父子回扬州奔丧、父送子赴京返校的大体过程,叙写得自然流畅、简简单单:这些表现了结构的单纯。这种结构的单纯,与“背影”故事的单纯叙述重合在一起,自然产生了与之协调一致的叙事方式,即用直白平易的语言甚至带了几分扬州腔的方言,进行着简明稚拙的、拉家常似的叙事。单纯有时是最高、最美的境界。白描简练的单纯、结构自然的单纯、叙事方式稚拙的单纯,加上叙述之中全文惨淡感伤基调与氛围的营造,共同整合成《背影》文本浑然皆“纯”的文本,于是“单纯”原则让作品简简单单之中归真返璞,创造了单纯而又质朴的文章风格。

  以上从距离、朦胧、复调、反衬和单纯5个方面,论述了《背影》创造美的美学原则。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朱自清在运用这些美学原则的时候,没留下用笔过重、刻意求美的痕迹。服从于温柔敦厚的诗教理想,一切都蕴涵于自然、平易、和谐与朴素之中。如他在《谈美》一文中所追求的那样:“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背影》无疑是一个“无为而为”、大美无言的美的创造。——这就是《背影》永远的、不可置疑的艺术哲学文本及其创造的魅力。(林道立 张王飞 吴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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