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作人的散文源流观

　　如果说在《美文》中周作人只是简单地提出“需用自己的文句与思想”， 还没有进一步的理论思考的话， 那么， 五四落潮之后， 随着他的立场的转变， 他把眼光投到了中国的传统中寻找􀀁 自己的文句和思想􀀁。􀀁导言􀀁中大量引述他在几年间所做的序跋和文章， 都表明了周作人自认为已在晚明的小品文中找到了现代散文的源流。如􀀁 十五年五月( 1926年)我有给平伯的一封信􀀁中说：􀀁 现在的小文与宋明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点不同， 但风致实是一致， 或者又加上了一点西洋影响， 使他有一种新气息而已。􀀁过了6个月， 周作人在重刊􀀁陶庵梦忆􀀁序中进一步说： 􀀁 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小， 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 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 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

　　他明确地宣称明代有些名士派的文章􀀁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很有现代气息了􀀁。一方面，周作人将对现代散文源流考察的眼光更多地从西方转移到了传统， 并透露出􀀁言志􀀁与􀀁载道􀀁循环的文学史观点； 另一方面，

　　在这一转移的背后， 也隐藏着他对五四精神的重新思考： 当他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摇旗呐喊时， 他认为五四应当重估价值，反叛传统文学， 强调划清􀀁 新􀀁与􀀁旧􀀁的界限。但在五四落潮之后的寂寞中，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寻找􀀁五四􀀁的历史渊源上， 力图在新与旧之间发现某种历史联系。他在晚明的小品中发现了颠覆和反抗的社会功能， 􀀁 明朝的名士的文章诚然是多有隐遁的色彩， 但根本却是反抗的􀀁 􀀁大多数的真正文人的反礼教的态度也很显然􀀁􀀁 􀀂 ( 􀀁< 燕知草> 跋􀀁, 1928年)晚明的社会状况让文人对社会前景失去信心， 把小品当作了反抗现实、逃避现实的精神避难所。因此， 他们的性格和文章中的隐逸之气也就包含了双重性质， 一方面是闲适、温厚的风致， 一方面却在闲适中内蕴了愤懑和悲哀。

　　显然， 周作人在明代士人的身上发现了和现代知识分子相近的历史境遇， 并在其中找到了和自己心态相通的精神纽结。[ 3]更进一步， 周作人在美学特点和风格追求上也和公安派惺惺相惜， 称赞他们􀀁能够务实古文的正统， 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 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他们为浅率空疏， 实际却是真正的个性的表现􀀁􀀁在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是一致􀀁。( 􀀁<杂拌儿> 跋􀀁, 1928年)他把明代小品文当作􀀁言志􀀁的模范去看待， 从他的文学历史循环论去看， 五四现代散文即是晚明小品的复现， 所以他说􀀁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 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 这是一条古河， 却又是新的􀀁。

　　当挖掘出这样的现代散文之源后， 1930年周作人给􀀁近代散文抄􀀁作序， 提出􀀁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的观点。他把古今文艺的变迁分为两大时期， 集团的和个人的， 集团的文以载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 言志的文学是在颓废时代百家争鸣才会产生的包含新思想的好文章， 小品文就是言志的散文， 􀀁他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候􀀁。周作人对小品文的盛赞， 既包含着对他的言志观点的论证， 也暗示了他所处的时代正是应当继承小品文的传统的时代。

　　有的学者抓住周作人对晚明小品文的高度评价， 认为周作人对散文源头的挖掘结果就是这条􀀁 古河􀀁, 周作人由此找到了做现代􀀁名士􀀁的依据， 和他早期的要学习英国essay 的观点是断裂的。[ 4] 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 因为周作人的散文理论思考并没有到此止步。

　　德里达在􀀁书写与歧义􀀁一书中论述过继承和创新的问题。他认为创新的过程必然是从传统走出， 但也必然又是对传统的多次回归， 这样就形成了不完整的圆的轨迹运动， 经过突破而增添了新素质的圆的轨迹已经不再是初始状态的传统了。[ 5] 周作人显然也意识到了现代散文的确立和发展， 既应当返身从中国的传统中寻找源流， 同时又必然会在返回中有删除、破裂和变形。􀀁< 燕知草> 跋􀀁中他说􀀁 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到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 他说得更充分了。􀀁 假如从现新文学的主张要减去他所受的西洋影响， 科学哲学以及文学各方面的， 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张了。􀀁于是， 􀀁导言􀀁在引述了自己的一系列文字后， 总结道： 􀀁我相信新散文的发达成功有两重的因缘， 一是外援， 一是内应。外援即是西洋的科学哲学与文学上的新思想之影响， 内应即是历史的言志派文艺运动之复兴。假如没有历史的基础， 这成功不会这样容易， 但假如没有外来思想的加入， 即使成功了也没有新生命， 不会站得住。􀀁

　　现代散文比公安派更进一步的是􀀁 现在所受的外来影响是唯物的科学思想， 他能够使中国固有的儒道思想切实的陶炼一番􀀁, 从而形成􀀁 以科学常识为本， 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 调和成功一种人生观， 􀀁以此为志， 言志固佳，

　　以此为道， 载道亦夫何碍􀀁 􀀂的理想散文。事实上， 周作人的创作已经证明了他的散文在名士味的背后站着外国人的身影。1928 年朱自清在散文集􀀁背影􀀁序中就曾批驳周作人的晚明源流观， 但他的话恰可以反证周作人并非仅师从晚明： 􀀁现代散文所受的直接影响， 还是外国的影响； 这一层周先生不曾明说。􀀁 􀀂 周先生自己的书， 如􀀁泽泻集􀀁等， 里面的文章， 无论从思想说，从表现说， 岂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出的？ 􀀁[ 6] ( 46)

　　总体看来，

　　周作人的散文源流理论前后是有发展的， 在他的思想发展中， 始终围绕着他在五四时就已提出的个性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主张， 对英国essay的青睐， 对晚明小品的称赏， 都与此紧密相关。

　　(《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常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