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
南朝乐府·吴声歌华山畿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之一) 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之七)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之十九) 此是“清商曲辞·吴声歌”中《懊侬曲》的变声,一共二十五首。其中第一首“华山畿,君既为侬死”为这组变声曲的本事,起源于一个悲惨但又充满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据陈朝释智匠《古今乐录》介绍,据说在南朝宋少帝(423—424)年间,南徐(今江苏丹徒县)有个书生到云阳(今江苏丹阳县)去,路过华山(今江苏句容市北十里)脚下,爱上了客店里一位姑娘。因“悦之无因”,无法接近。回家后“随感心疾”害了相思。病中,他把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赶到华山脚下,找到客店这位姑娘。姑娘听说后很感动,解下身上的围裙,吩咐这位母亲将它偷偷藏到儿子的卧席下,病就会痊愈。这位母亲回来后照此办理,果然,这位书生的病一天好似一天。某天,他无意中掀开席子看到围裙,从母亲口中得知原委后,便把围裙吞到肚里。临死前嘱咐母亲,灵车一定要从华山脚下经过。母亲按其嘱咐绕道华山。当灵车行到华山脚下客店前,挽车的牛不肯走了,打牠也不动。这时,姑娘从客店中走了出来,对书生之母说:“稍稍等我一会”。回到店中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后款款而出,对着灵车哭道:“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这时,棺木应声而开,姑娘跳入棺中后随即合拢。两家人敲也敲不开,只好将两人合葬在一起,人们称之为“神女塚”。 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爱情悲剧,显然是受了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的影响。虽然没有像《孔雀东南飞》那样提及这场悲剧的制造者,也没有告诉我们这对情人不能结合的原因究竟何在,但它的思想意义同样很深广:男方是深深爱着女方的,以至因相思而是去;从姑娘的哭诉来看,也是深深爱着男方的,以至以死相殉,如果没有外界因素的阻扰,他们是能够也完全应该结合到一起的。但事实是男方在客店里却“悦之无因”,连接近都不可能,更谈不上表明心迹,两相结合了这也许就是他回家后“随感心疾”,抱恨终生的原因吧。而姑娘尽管为书生的挚情深深打动,甚至以死相殉,但生前也是连见一面也不可能,只能托书生之母把自己的“蔽膝”捎去作为爱情信物。因此这首诗中虽没有像《孔雀东南飞》中那样,具体点出焦母、刘兄这类封建礼教和家长制的代表人物,但我们仍能感受到封建伦理和传统势力的巨大压迫力。唯其没有点出具体的人和事,我们更能感受到这张落网的广漠和无形,黑暗的巨大和浓重。今江苏句容市北十里的华山村华山村旁的“神女冢” 这首诗在艺术手法上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前面已多次说过,南朝乐府写相恋、相思,尤其是女方的相思,往往都比较含蓄,多用借代和暗示,且缠绵而低沉,如《子夜歌》(之十一):“高山种芙蓉,复径黄檗坞。果得一时莲,流离婴辛苦”;《子夜歌》(之三十五):“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怜不分明”。但这首吴声歌却截然不同,而是公开表白,毫不隐晦,而且感情挚烈,喷薄而出。一开头就是呼天抢地,悲怆欲绝:“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畿(jī)”,本义指京都附近,这里指华山附近,即山脚下;“侬”我,吴地方言;“为谁施”,为谁而活下去。施,施用。没有含蓄的暗示,没有曲折的言辞,甚至没有未婚少女在谈论两情相悦常有的羞涩和吞吐,而是冲口而出、尽情倾吐自己内心的感受,直接道出自己殉情的决心:指华山为证,你既然为我而死,我也不会独自活在世上!流金铄石般的炽热,感天动地般的悲怆,让人感到其悲愤之气壅塞胸间,此时此刻,长歌当哭,一吐为快。一旦突出,就可使天地失色、草木含悲。他使我们联想起汉乐府《上邪》那种火山爆发式的爱情表白,也使我们联想起《公无渡河》那种痛彻肺腑的呼喊!我在《汉魏南北朝乐府鉴赏·前言》中曾经指出:南朝乐府的婉曲柔媚、含蓄隐晦,既不同于时代相同的质朴刚健的北朝乐府,也不同于同为民歌的质朴清新、直白抒情的汉乐府。但这首《华山畿》是个特例。它抓住事情发生后两人一生一死、相遇于华山畿这个瞬间,没有去侃侃敍述事件发生的经过,也没有细细表说自己的处境和心情,而是长歌当哭,直抒胸臆、痛切直白地道出殉情的决心和这个决心产生的原因:“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从这一角度看,它也是南朝乐府沟通北朝乐府和汉乐府的桥梁,在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其独特的价值! 其次,这则民歌中还带有一个重要的荒诞情节,即姑娘殉情的奇特方式:“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根据释智匠《古今乐录》中记载,这个愿望居然实现了:当姑娘哭求“棺木为侬开”时,棺则应声而开,姑娘跳入棺中后随即合拢。两家人敲也敲不开,只好将两人合葬在一起。“合葬”的情节可能受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的影响,但哭求“棺木为侬开”,而且棺木居然为之开,合上后又居然再也打不开,好让这对情人永远“生不同床死同穴”。这个浪漫神奇的想象,像“天柱绝、地维裂”一样令人瞠目结舌,像夸父逐日、荆轲去秦一样悲惨壮烈,从而成为《华山畿》这首南朝乐府最动人之处,也对后人创作产生巨大的影响:明代汤显祖《牡丹亭》中那位为了爱情出生入死、死而复生的杜丽娘,传说中亦是以死殉情、“棺木为侬开”的祝英台,从他们身上都可以看到这位华山畿姑娘的影子。 从文学发展观念来看,《华山畿》中姑娘哭求“棺木为侬开”时,棺则应声而开这个荒诞情节,以释智匠《古今乐录》中这个故事的相关记载,如姑娘要书生之母将自己“蔽膝”捎去放在卧席之下,就可以治好书生的相思之病等,这已不只是对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上邪》等相关情节的继承,而是时代的创新,已带有六朝志怪的色彩。而六朝的志怪小说中,有的又采用同样的方式呈现类似的情节,如干宝《搜神记》中的《吴王小女》、《王道平》、《河间男女》,托名曹丕的《列异传》中的《望夫石》,托名陶潜的《搜神后记》中的《白水素女》;刘义庆《幽明录》中的《庞阿》、《卖胡粉女子》等,都是采用荒诞的方式来反映现实的苦难,对男女忠贞爱情的摧残以及他们在摧残下的忠贞!这说明六朝乐府与六朝志怪是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这是文学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 《华山畿》共二十五首,上面为第一首,是本事。其余的二十四首则是按其曲调传唱的乐府民歌。其内容与《华山畿》的传说并无关联,但基调是相近或想通的:反映爱情的受阻在女子心中产生的哀伤。下面选的是第七首和第十九首。他们有个共同手法:以极度的夸张来抒发女子在爱情失意中的悲哀。 第七首“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这位女子的悲苦,是由爱情的受阻而引起的。诗人在剪裁上颇为高妙:他不去交代受阻的原因,也不去诉说心中的悲苦,而是以哭泣的时间之长“啼著曙”——一直哭到天亮,以此来夸张她愁思之深。诗人这样处理出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她哭泣愁苦的原因在第五首中已作交代:“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因为父母对他们的结合持反对态度。在封建礼教的威压下,这位脆弱的女性也就不敢答应对方的求爱。但不敢答应并不意味着他不想答应,更不能遏止她内心的相思:“隔津叹,牵牛语织女,离泪溢河汉”(之十一)。封建势力的干扰成了阻遏两人结合的天河。这对情人只能像牛郎织女那样隔河相望,泪流不止!二是这样写可以让读者透过她的情态来揣测她的内心,使诗歌更富有想象力,与其浪漫主义的基调也更为吻合。这位女主人公从傍晚一直哭到天亮,哭泣时间之长既可见愁苦之声,也足见其找不到解决办法之无奈。当然,这也会引起读者对其哭泣之态的想象,哭泣原因之思考。在此基础上,诗人又加以极度的夸张:“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伤心的泪汇成滔滔的河,让枕头浮起来了,整个身体也被汹涌的泪水卷走了。这种极度的夸张,让我们在震惊之中又引起联翩的浮想,更能引起我们对女主人公爱情遭遇的同情,更能引起我们对阻遏者的厌恶和憎恨!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第十九首“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与上一首采用同样的手法来达到同样的目的,只不过背景不同而已:它不是写夜晚的相思而是写白日的相别。劳劳渚,位于南京城东南劳劳山下的大江边。山上有“劳劳亭”,又叫“临沧观”、“望远楼”,始建于东吴,借用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而得名,是著名的送别之地。亭内有李白著名的题诗《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的本意是非常忧伤,成语中就有“劳燕分飞”之说。诗人选择在劳劳渚送别,本身就有两重含义:一是古今同悲,“多情自古伤别”,劳劳亭自古就是“天下伤心处”,著名的送别之地;二是暗示内心的忧伤,为下面的夸张做好铺垫,因为“劳劳”的本意是非常忧伤。至于下面两句“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则是极度的夸张。那位概叹“多情自古伤别”的宋代词人柳永在其代表之作《雨霖铃》的上阕,曾出色地描绘过一对情人在江边分别的情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词人通过清秋的暮景,凄切的蝉鸣,不忍离别的执手和不得不别的泪眼,细致地描述了这对情人再离别时分的种种情态,不知打动了古往今来多少读者,这可以说是写实手法的胜利!而这首《华山畿》则是浪漫艺术的丰碑。它不再细描别景,细抒别情,而是简括成一句:“相送劳劳渚”,把重笔放在后面两句极度的夸张之上。在女主人公看来,长江水为何如此猛涨呢?大概是由于我的泪水太多了吧!这是女主人公的主观猜测,更是她的艺术夸张。她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由于离别而产生的无限哀怨。这种浪漫的表达手法,就其所达到的艺术效果来说,并不比《雨霖铃》的写实手法逊色。 在语言结构上,它和上面两首《华山畿》一样都是杂言,句数不等,字数也不等,并不是南朝乐府“吴声歌”普遍采用的五言四句,这在“吴声歌”中算是比较特殊的。但就它自身的结构来看,对仗得又异常工整,如第七首的“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两句,就是极为工整的对仗。诗人用“泪落”、“身沉”来抒发人的情感,用“枕将浮”和“被流去”来表现物的漂流。而“泪落”是“枕将浮”和“被流去”之因,“枕将浮”和“被流去”又是“泪落”之果。因此无论在构思上,还是结构上都很精巧、我以为南朝乐府中这种整散结合的诗歌形式,长短不齐的外在形式和局部上工整对仗的精巧句式,直接影响了后来唐五代词的结构和表现形式。 最后想说的是,这首“相送劳劳渚”也使我们再一次联想到汉乐府《上邪》。在那首民歌中,女主人公用一连串不可能出现的自然现象:“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来表示两人的结合不可分离,抒发她那种火山爆发式的炽热情感。而这首《华山畿》(之十九)则用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现象——泪水使得长江溢满来形容两人分离所造成的苦痛,抒发她那如江水滚滚而来的忧伤。这两首诗犹如美玉的两端,尽管两者方向相背,角度相反,但对于构成一块美玉——中国古典诗歌美,都是不可缺少的。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附:古今乐录·华山畿陈·释智匠 《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透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搜神记·吴王小女晋·干宝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在道术,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之为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女结气死,葬阊门之外。 三年,重归,诘其父母。父母曰:“大王怒,女结气死,已葬矣。”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于墓前。玉魂从墓中出,见重,流涕谓曰:“昔尔行之后,令二亲从王相求,度必克从大愿,不图别后遭命,奈何。”玉乃左顾,宛颈而歌曰:“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尝暂忘!”歌毕,唏嘘流涕,不能自胜,邀重还冢。重曰:“死生异路,惧有尤愆,不敢从命”。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宴,留之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径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何言哉!愿郎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以玷秽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曰:“无忧,今归白王。”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从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读”或作“独”,指唱歌时没有音乐伴奏的清唱,当时叫做“徒歌”。清人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卷二云:“唯人声而无八音谓之徒歌”。语出南朝宋代颜延之《直东宫答郑尚书》诗:“跂予旅东馆,徒歌属南墉。”据《晋书·乐志下》:当时乐府中的《子夜歌》、《凤将雏歌》等“凡此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 关于《读曲歌》的起源,则有两种说法,一种出自《宋书·乐志》:“《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此说是说民间为被宋文帝刘义隆杀害的彭城王刘义康鸣冤叫屈而作。刘义康(409-451),小字车子,南北朝时期刘宋王朝的宗室,封彭城王。宋武帝刘裕第四子,故《读曲歌》中称其为“刘第四”。其兄宋文帝刘义隆即位后,加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元嘉六年(429),征为侍中、都督扬、南徐、兖三州诸军事、司徒、录尚书事,领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入朝与王弘共同执政。内外众务,断之己手。为人浅陋不好读书,骄纵,率心而行,不复存君臣形迹。史称其“时四方献馈,皆以上品荐义康,而以次者供御。”从元嘉十六年起,刘义康与文帝嫌隙加深。元嘉二十二年十一月,徐湛之告发太子詹事范晔、孔熙先等密谋拥立义康。于是范晔等以谋反罪被处死刑,刘义康及子女被废为庶人,徙安成郡。元嘉二十八年北魏拓跋焘的大军南下,文帝担心有人奉义康为乱,下令将他诛杀,遣中书舍人严龙赍药赐死。时年四十三,以侯礼葬。这就是《读曲歌》中所说的“误杀刘第四”,对于宋文帝来说,当然也不算误杀。至于诗中所说的“死罪刘领军”的刘领军,即领军将军刘湛。刘湛字弘仁,南阳涅阳(今河南省镇平县南侯集镇赵河东岸以北一带)人。抚军将军江夏王刘义恭镇守江陵时,朝廷任命刘湛为使持节、南蛮校尉、任抚军长史一职,管理所辖州府的事务。当时王弘、王华在朝中主管政事。刘湛认为自己的才能并不在他们之下,认为这次调离朝廷,是王弘等人的有意排斥,心里很不痛快。元嘉八年,召刘湛任太子詹事,加给事中、本州大中正职衔,与殷景仁一道被任用。当时彭城王刘义康独揽朝政,刘湛过去曾是他的幕僚,于是凭借这一关系倾心巴结刘义康,想借此排斥殷景仁,独掌政务,因此在刘义康与文帝的矛盾中他站在刘义康一边,对皇上也就不再有为臣子的礼节。刘湛刚刚回朝时,皇上委以重任,早晚接见,恩赏礼遇十分优厚。到了后期,他煽动刘义康,欺凌朝廷,皇上心中早已与他决裂,但表面上的礼遇仍然不改。元嘉十七年(440),刘湛生母去世。当时皇上与刘义康的矛盾已经很明显,大祸将起,刘湛也知道已经没有保全的余地了。等到母丧离职,他对亲近的人说:“今年是必定要完结了。已经到穷途末路了,再也没有指望了,不久大祸就要来临了。”这年十月,刘湛在狱中被处死,时年四十九岁。民间舆论认为刘湛有野心,无人臣礼,倾心巴结刘义康,这样的人该杀。但刘义康因谋反罪被废为庶人,后又被杀,这是冤枉的,所以说“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 另一种说法出自陈·释智匠的《古今乐录》:“《读曲歌》者,元嘉十七年,元后崩,百官不敢作歌声。或因酒宴,止窃声读曲细吟而已。以此为名”。智匠所说的该曲产生年代也是元嘉十七年,但不是杀刘湛一事而是袁后去世。袁后为宋文帝刘义隆的皇后,名齐妫,左光禄大夫袁湛之之女。按封建礼节,国母去世,是要禁止婚嫁喜庆和宴饮活动的。因此官吏们只得饮酒时不敢奏乐,只得小声地清唱,于是便产生了这种没有音乐伴奏的“徒歌”。但即使是清唱,恐怕也不会是欢乐的歌声。所以上述两种说法都含有对死者的哀悼之意,因此曲调特别哀婉凄厉,一些民间歌者藉此来表现凄苦的恋情。郭茂倩《乐府诗集》共收《读曲歌》八十九首,在“吴声歌”各曲中数量最多,可见当时受欢迎的程度。 “打杀长鸣鸡”是《读曲歌》第五十五首。它的选题和表达方式在《读曲歌》中甚至在南朝乐府中都是独具一格的。如前所述,南朝乐府中表达恋情的诗章,多是女性抒发不能结合的凄苦、离别的忧伤,如前面几篇提到的:“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子夜歌》之七);“得郎日嗣音,令人不可睹。熊胆磨作墨,书来字字苦。”(《子夜歌》之十六)等皆是如此。但这首《读曲歌》表现的却是一个沉浸在欢会之中的一个幸福的女性,这个处于幸福之中的女性的愿望和心理感受也是很独特的:诗人用几乎失真的夸张手法,来表达她对幸福的进一步祈求,这就是:“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长鸣鸡”是指长啼的公鸡。公鸡有个特性,天亮时就会从长啼。过去没有时钟,人们就用牠来报晓起床。俗话“鸡鸣早晴天,催人快下田”。“乌桕鸟”,乌桕树上的小鸟。乌桕树,一种生长于我国黄河以南地区的高大落叶乔木。霜降过后,还未等枫叶变红,它已经开始染色了,故而宋代林和清有诗曰:“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而且树叶变红的过程也有特色:是由绿色渐渐变成红色、紫色、黄色,橙色,再加上它的果壳呈乌色,果实又呈白色,小鸟特别喜欢啄食。所以整棵树显得色彩斑斓,红彤彤,金灿灿,在阳光下如跳动的火焰,神奇飘逸。乌桕树·小鸟 南朝又有诗曰:“红叶秋山乌桕树,回风折却小蛮腰。”鲁迅在描写绍兴一带风物的作品如《故乡》、《社戏》等也经常提到这种落叶乔木。 乌桕树和长鸣鸡都是江南民间常见之景,也是许多这首《读曲歌》以此景色开篇,也带有江南风物的典型特征。很多诗人也都选取晨鸡和鸟啼作为早起或晴日特有之景,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周邦彦《苏幕遮》)。但是,诗中的这位女主人公似乎并不喜欢这只才长鸣鸡和树上的乌桕鸟,而要把它们“打杀”、“弹去”,因为他们的啼叫意味着黑夜的结束、清晨的到来,而这位沉浸在欢会中的女子觉得黑夜太短暂了、白日的到来太早了。夜的长短,本来是个恒量,但由于人们心态的不同,夜的长短也就成了变数,它会变得出奇的短和漫漫的长,其规律则是“欢娱嫌夜短,忧愁恨时长”。对于一个离妇或陷入相思中的女子来说,夜往往漫长的没有尽头:“忧人不能眠,耿耿夜何长”,这是汉乐府中离妇心中的夜;“心有双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这是五代词人辗转难眠少女心中的夜。但对于《读曲歌》中这位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女子来说,此夜却太短暂了。他们的结合,是否经过坎坷,有过同阻遏势力的抗争,我们不得而知;是否有过误解、有个反复,有过漫长的等待,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我们从女主人公对此夜的结合如此珍惜,看来这幸福时刻的到来是极为不易的,以至要“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因为鸡的长鸣,鸟的晨啼,宣告着夜的结束、晨的到来,也就意味着这场欢会的结束。尽管夜的结束,时光的流逝是不可阻拦的,但这位一心要留住情人、留住黑夜的女子却不管不顾,她希望黑夜连着黑夜,永远没有白天。要有的话,也是一年只有一个早晨——“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由于她不愿去正视时光流逝的不可避免,却怪罪于报告这一客观规律的晨鸡和啼鸟,宁愿相信这是黑夜的结束是鸡鸣、鸟啼的结果,所以她要杀鸡赶鸟,以为这样就可以与情人长久厮守、永不分离了。应当说,这种心理是很奇特的,因为女主人实际上也不会相信只要赶走鸟、杀死鸡,黑夜就会永远继续下去,太阳就不会升起。这只不过反映了理智和情感的矛盾,既是对女主人公真挚纯情的夸张,也真实地反映了一位沉溺于情网之中的女性所特有的迷恋。可见诗人对此时此刻、此人此情的处理手法是相当出奇也相当高妙的。因为读过此诗,在获得情感愉悦和满足后,我们也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这位女主人公对此夜晚如此沉溺迷恋,难道白天就不能够相守了吗?这恐怕不像有的人所理解的那样意在表现色情,恐怕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我想,可能有以下两个因素:第一,这可能是个偷偷的约会,两人不能公开见面,只能借着黑夜的掩护相会,所以她希望“连暝不复曙”,永远是黑夜,永远和情人在一起;第二,南朝民歌中,城市下层妇女的恋爱对象往往是市民、艺人、商人或贵族,由于他们的职业特点或层级悬殊,其结合基础是很不牢靠的,这造成了女性的不稳定感,即使在相会之际、情浓之时,也会产生顾虑,前面篇章中谈到的《团扇歌》、《子夜歌》中都有这种时代情绪的反映。所以《读曲歌》中这位女性在与情人欢会时,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个节点上,将短暂化为永恒。因此,她不希望天亮,所以才要打杀报晓的长鸣鸡,弹去啼晨的乌桕鸟。以上两点,都反映了南朝妇女心理上的重负,也体现出南朝情歌独有的特质!这也大概是这首《读曲歌》的弦外之音吧! 唐代诗人金昌绪有首情节与此相类的绝句,其中写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位女性也希望夜能继续,梦能继续,也同样要打走啼晨的鸟儿。但诗人却给这首绝句题了个意味深长的题目——“春怨”。也就是说,主人公希望“连暝不复曙”的原因却是“怨”,这首模拟《读曲歌》的唐人之作也可以作为这首歌的一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