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绝唱——对1948年《文学杂志》的阅读
文学流派的存在需要依托于刊物阵地,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园地”,需要在这个试验田里将自己的文学主张培育出成果,进而为自己的文学理念进行自证。“京派文学”尽管并没有旗帜鲜明地发布过自己的文学宣言,但大量文学作品的生成还是在无形中“宣示”了他们独特的文学理念。而承载这些文学作品的主要刊物中就包含了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 《文学杂志》创刊于1937年5月1日,主编为朱光潜,编委有胡适、杨振声、林徽因、冯至、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常风、朱光潜、朱自清等10人。两个月后,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不久,刊物被迫停刊。抗战胜利后,朱光潜重回北平,1947年6月1日,杂志正式复刊,但这次复刊的生存时间也很短暂。随着社会形势的巨变,《文学杂志》在1948年11月再次停刊,“京派文学”在失去了这个重要的阵地后也逐渐销声匿迹、风流云散。本文对《文学杂志》在1948年所出版的11期刊物进行细致考察,观照这一流派在“最后的绝唱”里所蕴含的复杂情感和矛盾心态。 平静的“湖面” 1948年,《文学杂志》共出刊11期,每月一期。其中,第11期为该杂志的“终刊号”。本年度11期刊物,共刊载文章154篇(不分体裁,诗歌、散文、小说均以篇计),撰稿作者计有72人。其中,朱光潜诗论6篇,废名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连载10期(第五期为诗歌专号,该期废名发表诗歌3首),穆旦诗歌5首,林庚诗论6篇、诗歌8首,袁可嘉诗论4篇,诗作7首,冯至诗论随笔5篇,汪曾祺小说2篇,沈从文随笔1篇,杨振声悼文1篇,林徽因诗9首,上述几人为1948年《文学杂志》的主要作者。从分布情况可以看出,1948年《文学杂志》的作者群,除朱光潜、杨振声、沈从文、林徽因等一干“老将”之外,更为年轻的一代如林庚、袁可嘉、穆旦、汪曾祺等人正在接过前辈的“权杖”,继续高擎“京派文学”的大旗,新鲜力量的加入和成长充分说明了“京派文学”在当时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们对于自由文学立场的坚持,在当时左翼思潮如日中天的时刻别具特色。 而考察这一年刊物所刊载文章的内容,我们发现,尽管左翼风潮随着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已经势如破竹,不可阻挡。但是《文学杂志》所刊载的文章仍然秉持了他们一贯的文学立场和审美趣味,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我们几乎看不到正在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外部世界的影子,他们依然在独自吟唱,独自欣赏。 1948年《文学杂志》所刊文章可分创作与研究两大类,而这两大类多指向诗歌,多数论文在研究诗歌的美学问题,而创作类文章中,除废名的连载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外,多数是新诗。朱光潜《现代中国文学》详细回顾了新文学发展30年的成败得失,从小说、新诗、戏剧、翻译四个方面对新文学做出了评价并指出新文学发展30年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承袭了西方文学的传统而丢失了自己的传统,是一篇重要的文论。而他的《诗的意像与情趣》《游仙诗》等文章均是在谈论诗歌的问题。冯至的5篇诗论《安史之乱中的杜甫》《从泰州到成都》《杜甫的童年》《草堂前期》《杜甫在梓州阆州》在努力寻求与“诗圣”杜甫对话的可能,以杜甫为个案探讨诗歌的艺术问题;林庚的《天问注解的困难及其整理的线索》《屈原的人格美与离骚民字解》《诗的活力与新园质》《论新诗的形式》《再论新诗的形式》等文章仍在新旧诗体间寻找出路,当然新诗也是他辛苦耕耘的田地;在新诗创作方面,穆旦是最勤奋也最高产的一个,但《饥饿的中国》《我想要走》《胜利》《牺牲》等作品多在想象中起舞,缺乏与现实的有效联系。 这一年的杂志上,跟现实关联最密切的作品应该是方敬的诗歌《战时作》,在这首诗中,诗人写到:“一节铁轨,一节痛苦/北宁,陇海/浙赣的旧仇/铸成湘桂,黔桂的新恨”,在这被“乱离,穷病,杀戮,死亡”包围的土地上,诗人发出“火车,中国的火车呵/你要向何处开走?”的疑问,凝结着作者对祖国和大地的深厚感情。这首诗写于1945年冬,是比较直接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但这已经是3年前的“旧事”了。 上述所举这些作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它们的作者是《文学杂志》的主要成员和撰稿人,因此,这些作品可以看成是《文学杂志》办刊理念的外在体现,与“京派文学”的艺术风格一脉相承。也就是说,直到“最后”,《文学杂志》都在秉持“京派”同人所倡导的自由主义文学理念,强调作品的文学性、独立性和审美性。也正因此,我们谈论“京派文学”,一定绕不开这样一本真正贯彻和呈现了“京派文学”艺术理念的杂志。 汹涌的“暗流” 从杂志所刊发的文章内容来看,1948年的《文学杂志》和往常似乎没有明显的区别,作家们没有受到外部形势的干扰,他们的内心比较平静,文学创作依旧在关注文学本身的东西,如美学问题、诗歌创作问题,但整个社会正在进行的剧烈的革命风暴、社会巨变真的对杂志没有任何的影响?作家们的内心果真没有任何的微澜? 在1948年第1期《文学杂志》的目录后面悄然刊登了这样一则启事:“敬启者:本刊遵照节约用纸限制,自第二卷第八期起缩减篇幅,容量锐减,无法容纳长篇稿件,嗣后。惠稿务乞勿超过五千字为荷。此启。”在此之前,每期《文学杂志》的页码大约在160页左右,从这一期开始锐减到80页左右,减少了约一半,而刊发这一“启事”的当期杂志页码更是只有64页。《文学杂志》的这一变化相当突然,并没有预留时间提前告知公众这一变化,而是在刊登“启事”的同期就开始执行这一新规。由此可见,这一行为相当仓促。而且,为了让读者和作者注意到这一重要变化,这则“启事”在接下来的两期杂志上都在显要位置继续登出。在“启事”中,编辑部将减少页码的原因解释为“节约用纸限制”,假如这一理由成立,它背后隐藏的信息可能有两个,一是编辑部遇到了经济困难,难以维持较多版面的费用,二是编辑部的人手遇到了问题,精力不足以编辑较多的版面。不管原因究竟如何,这一缩减版面的行为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它隐约透出的信息是:杂志的运转遇到了困难。 除了“内部”的困难之外,来自“外部”的压力也日渐深重。1948年3月1日,香港生活书店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刊登了郭沫若《斥反动文艺》、邵荃麟执笔的《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以及冯乃超《略评沈从文〈熊公馆〉》三篇文章,三篇文章的矛头直指奉行自由主义文学立场的“京派”,两大主将沈从文、朱光潜分别被戴上“桃红小生”、“蓝衣监察”的帽子,单纯的艺术论争并不可怕,甚至是必要和有益的,但是考虑到郭沫若等人的政治身份,这就不再是简单的艺术之争了。郭沫若等人所发出的“今天是人民革命势力与反人民的革命势力作短兵相接”的号召,与当时正在进行的声势浩大的解放战争有着内在的呼应,文艺之争被涂上了政治色彩,“京派”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1948年11月7日,“京派”文人在北京大学召开了一次特殊的研讨会,参加会议的有沈从文、朱光潜、废名、冯至、袁可嘉、钱学熙、陈占元、常风、沈自敏、汪曾祺、金隄、江泽垓、叶汝琏、马逢华、萧离、高庆琪。“京派”主要成员基本都参加了此次会议,会议由袁可嘉主持,主题为“今日文学的方向”。很显然,“今日文学的方向”在众人中间存在分歧,所以希望通过这种讨论会来重新理清,这个主题从侧面透出众人面对时局的矛盾和迷茫。会议围绕“今日文学的方向”这个主题展开,但实际上,讨论的核心聚焦在了最为敏感的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上。这个问题对于解放区的作家来说早已不是问题,早在1942年的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就定下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基调,但是对于长期久居北平的“京派”作家来讲,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清晰,甚至多数时候坚持的是与之截然不同的理念。但是时局骤变,敏感的文人们嗅到了不同以往的气息,所以他们在这次会议上的表态开始了有了某些微妙的变化。沈从文在会议上以“红绿灯”比喻政治,与会者就人们要不要接受“红绿灯”的指挥展开了辩论。冯至认为“红绿灯是好东西,不顾是不对的,既然在路上走,就要顾红绿灯”,沈从文认为“文学自然是受政治的影响,但是否可以保留一些修正的权利”,因为“红绿灯也并不总是对的,有可能受到操控”,他希望“一方面有红绿灯的限制,一方面走自己的道路”。而朱光潜认为,“文学自然可以反映政治,但不能把一切硬塞在一个模型里面”。从上述几位主将的表述来看,他们仍然在试图坚持文学的自由主义立场,但也意识到那个文学自由生长的时代要过去了,政治这个“红绿灯”即将被安置到每个人写作的道路上。他们虽仍试图坚守,但态度上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立场有了松动。 这次会议发生在《文学杂志》停刊前不久,实际上,在接下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文学杂志》《大公报·文艺副刊》《益世报·文学周刊》《平明日报·星期艺文》等“京派文学”的重要阵地全部“失守”,纷纷停刊,“京派文学”在失去这些阵地之后,逐渐销声匿迹,“方向社”的这次讨论会也成为“京派”文人最后的大规模相聚。 从1948年《文学杂志》的出刊情况来看,“京派”同人一直在努力坚守自己的艺术风格,捍卫自己的一方园地,尽力保持了这片“湖水”表面的平静。但20世纪中国文学和历史政治的缠绕过于复杂,政治的“不可抗力”对文学产生的影响过于深重,尤其是在1948年天地玄黄的时刻,所有的一切都被深深打上了政治的烙印,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之中,社会的整体性变革完全淹没了其他支脉的自我发展。因此,尽管“京派”文学的艺术风格独具特色,别具价值。在强大的历史洪流面前,“溃退”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作为思想上追求自由独立的一群知识分子,在此期间,他们所经历的内心挣扎是可以想象的。“京派”成员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命运各不相同,有冯至这样按“红绿灯”规则而走的,也有沈从文这样独辟一条路而走的,这些不同的道路,是政治的选择,也是艺术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