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召作 花蕊夫人

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花蕊夫人,五代时后蜀国主孟昶的宠妃,徐姓(宋代陈师道《后山诗话》和清代吴之振、吕留良《宋诗钞》均说姓费),青城(故治在今四川省灌县东南)。因姿色娇柔,状如花蕊而得此雅号:“意花不足以拟其色,似花蕊翾(xuan)轻也”(吴曾《能改斋漫录》)。后蜀亡,花蕊夫人随孟昶降宋。为了占有她,赵匡胤毒死孟昶。但不到几年,又因新欢将她遗忘。但据《宋诗钞》,说她是因过失“以罪赐死”的,看来与怀念孟昶或上述诗作皆不无关系。

  这位“亡国夫人”不仅有姿色,而且重感情;不但重感情,而且有诗才;不但有诗才,而且有识见。据宋人笔记:孟昶降宋后被封为秦国公,封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孟昶携眷属入宫谢恩。赵匡胤见花蕊夫人艳绝尘寰,遂起觊觎之心。七天后孟昶暴疾而终,年四十七岁,史家多认为是太祖毒死的。太祖闻孟昶死讯,辍朝五日,素服发表,赙赠布帛千匹,葬费尽由官给,并追封孟昶为楚王。暗中却将花蕊夫人纳入后宫,宠冠六院。但花蕊夫人心里总抛不下孟昶,亲手画孟昶肖像,私自祭拜,有次被太祖撞见,谎称是送子张仙像,因此埋下杀身之祸。后人曾有诗咏歌此事:“供灵诡说是神灵,一点痴情总不泯。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另外,花蕊夫人也很有才华,在后蜀宫中曾写下宫词一百首(《全唐诗》中从第六十首“梨园子弟”以下四十首作王珪诗),又写有《采桑子》词和这首七绝《奉召作》正因为如此,历史上一些最喜欢把亡国罪责归到女人头上的士大夫,也似乎没有人指责她是“红颜祸水”,倒是很钦佩她对后蜀君臣的指责和面对宋太祖询问时的胆识!

  乾德三年(964)冬,宋太祖赵匡胤命大将王全斌、刘光义统兵六万分两路伐蜀。此时,后蜀有兵十多万,加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蜀道天险,如果孟昶能励精图治,奋勇抗击,赵宋也未必能很快将他攻破。遗憾的是这位后主同当年的后主刘禅一样,是位只知吃喝玩乐的亡国之君,所重用的大臣不是大言欺世的纨绔子弟,就是嫉贤妒能的宵小之辈。都统王昭远在宋兵大军压境,自己并无有效防备的情况下,居然大言不惭,自比当年的诸葛亮,扬言要趁势荡平中原。结果落得个丢盔卸甲、被宋军俘虏的下场。太子玄喆更出奇,他奉命前往剑门关接应前军,居然带上一大队美女伶人,笙箫管笛,吹吹打打,一路欢歌醉舞。一听到剑门关失守的消息,便一逃了之。等到宋兵逼近成都时,孟昶身边除了一个“世修降表李家”的宰相李昊外,再无一个可用之人。从乾德二年冬王全斌出兵到乾德三年元宵刚过,孟昶自缚出城请降,总共才六十六天,比起前蜀王衍被后唐所灭还快。而两次草拟降表的都是李昊,于是有心怀忠愤的人晚上在李昊的家门上写道:“世修降表李家”。所以,花蕊夫人所云“更无一人是男儿”实在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首诗正是对后蜀灭亡的真实写照。因为此诗是为了回答宋太祖“蜀何以而亡”的垂询所作,所以题名为《奉召作》。

  诗的首联用“君”和“妾的行为作对比。君和妾,不独是性别上男女之别,婚姻上夫妇之别,更是政治地位上的差别。君王在朝廷作出决策——“城头树降旗”,后宫中“妾”却毫不知晓也根本不屑于让其知晓。短短十四个字,不仅写出君主的昏庸和怯懦,“妾”的不平和怨恨,其中还夹杂着后宫嫔妃任人摆布命运的嗟叹!当然还表现出花蕊夫人的识见:孟昶之所以交出江山,是为了保住性命和美人,但这却不是她的选择或者说是不愿看到的,因为“城头树降旗”就饱含着不满和揶揄,“那得知”更是明白表露出自己的态度!

  花蕊夫人这两句诗所表明的政治态度,也是她平素性格和情感的再现,并非是她在太祖赵匡胤面前的自我开脱或粉饰之词。因为据宋人笔记,在写这首《奉召作》之前,面对赵匡胤,还写了首《采桑子》: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据花蕊夫人在太祖面前称述,这首词写于随孟昶降宋由蜀赴汴京途中,题在葭萌驿的墙壁上。上阕抒写家国之恨,前两句是直抒,后两句则是用杜鹃啼血来表达远离故乡诗的心境。下阕写自己的担忧,表面上是担忧君王北上后会移情别恋,自己失宠,实际上别有怀抱。因为前两句是是写在蜀情形:在如花似玉的三千宫女中,自己都最受宠。到了汴京,孟昶已是亡国俘虏,三千宫女能剩几何?自己还会失宠吗?真正让花蕊夫人担心的可能是国亡之后孟昶心情的改变,眷恋的不再是女色,而是国亡之后无穷的悔恨:就像南唐李后主:“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这就让词中在离乡之怨外又加上亡国之恨。花蕊夫人居然当宋太祖面吟诵这首昔日告别后蜀之词,尽管亡国之恨较为隐晦,也还是难能可贵的。这首词载于南宋吴曾的《能改斋漫录》录入,明代万历本《花草粹编》也与此相同,因此此词为花蕊夫人所作,历史上也没有几人怀疑其真实性。

  后两句由事实叙述改为现实批判,情感也更为激愤:“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短短两句之中用了多个对比:一是男儿与女流的对比。在封建社会,男主外,女主内,被认为是乾坤法则,当兵打仗、保家卫国被认为是男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高适《燕歌行》)。但后蜀的男儿不是男儿,他们没有尽到保家卫国的责任,相反宋朝大军一到,便在“城头树降旗”,反倒不如我等“女流”的刚烈慷慨。据史载,孟昶降宋暴卒后,他的母亲并不哭泣,反举酒酹地,说道:“你不能以一死殉社稷,贪生至此,我也因你而苟活在人间,不忍就。,现在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绝食数天而死。可见后蜀的女流有胆有识者也不止一个花蕊夫人;第二,“十四万”与“一人”的对比,以前者数量之巨来反衬后者数量之寡,以此来表达诗人对后蜀朝廷上上下下全是苟且偷生之辈的激愤,这也是全是最感动读者的一句,诗眼之所在;第三,两句中还有个暗比:后蜀的十四万大军与宋军数万人之对比。前面已经提到,赵匡胤命大将王全斌、刘光义统兵六万分两路伐蜀。那么,率先攻入成都的王全斌部队也不过三万多人,而且跋山涉水,万里奔袭;蜀军则有“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阁天险,却结果却是“十四万人齐解甲“,全部当了三万多宋军的俘虏,则更加反衬出“更无一人是男儿”!

  花蕊夫人当然算不上是一位巾帼英雄。但在这首诗中,表达的何尝不是一位女中丈夫的气概和胸襟!她是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但诗中却透射出一股英风豪气。这很容易使我们想起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讽刺的是在江东苟安的南宋小朝廷,但其激愤之情则是两者所共同的。尤其是花蕊夫人这首绝句是当着宋太祖的面,直率地表达对孟昶降宋苟活的不满和自己屈身仕宋的不甘,身份又是被俘的亡国之君的嫔妃,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灭掉后蜀的赵宋,到了李清照所处的时代,又走上当年孟昶醉生梦死、偷生苟安的老路。“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花蕊夫人(明代万历本《花草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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