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调•天净沙】 秋思 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1250—1324),字千里,号东篱,大都(今北京)人。他是一位“姓名香贯满梨园”的著名作家,又是“元贞书会”的重要人物,与关汉卿、郑光祖、白朴并称为“元曲四大家“。,被尊称为“曲状元”,在元代的文学史上具有极高的声誉。元末明初贾仲明在诗中称赞他是“万花丛中马神仙,百世集中说致远”,“姓名香贯满梨园”。
  马致远著有杂剧十五种,存世的有《江州司马青衫泪》、《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半夜雷轰荐福碑》、《马丹阳三度任风子》、《开坛阐教黄粱梦》、《西华山陈抟高卧》七种。其杂剧内容以神化道士为主,剧本全都涉及全真教的故事。这些道教神仙故事,主要倾向都是宣扬浮生若梦、富贵功名不足凭,要人们一空人我是非,摆脱家庭妻小在内的一切羁绊,在山林隐逸和寻仙访道中获得解脱与自由。剧中主张回避现实矛盾,反对人们为争取自身的现实利益而斗争,这是一种懦弱的悲观厌世的态度。但另一方面,剧中也对社会现状提出了批判,对以功名事业为核心的传统价值观提出了否定,把人生的“自适”放在更重要的地位,这也包涵着重视个体存在价值的意义,虽然作者未能找到实现个体价值的合理途径。 在众多的元杂剧作家中,马致远的创作最集中地表现了当代文人的内心矛盾和思想苦闷,并由此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特征。
  马致远同时是撰写散曲的高手,是元代散曲大家,有“曲状元”之称。现存辑本《东篱乐府》一卷,收入小令104首,套数17套。他的散曲大致可分为4大类:写景、叹世、闺情、世象,作者善于运用多种修辞手法和人物形象鲜明等艺术特点。写景作如《秋思》,如诗如画,余韵无穷。他的叹世之作也能挥洒淋漓地表达情性,他在元代散曲作家中,被看做是“豪放”派的主将,他虽也有清婉的作品,但以疏宕宏放为主,他的语言熔诗词与口语为一炉,创造了曲的独特意境

北京马致远故居

  在我国古代描写秋景的众多诗词中,马致远的这首小令尤为著名。作者透过寻常但又很典型的景物,凝练又很形象的语言,萧索又贮满情思的画面,渲染出一派衰瑟苍凉的晚秋氛围,烘托出一位天涯游子孤寂落寞的心境。无论是构思上、意境上还是语言上,皆不愧为“秋思之祖”(明•周德清《中原音韵》)
  那么,如此艺术成就的获得,究竟是通过哪些手法来实现的呢?
  首先,是作者那种高超的炼字锻句的功力。中国古代诗人们最讲究字句的锤炼,哪些“一字师”、“半江水”和“推敲”的故事,以及“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卢延让;“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甫;“闭门觅句陈无己”的陈师道,皆说明他们对语言准确精炼、生动形象的重视。在这首小令中,作者用了十八个字,组成九个偏正词组,代表作九种富有象征性的秋景。用极有限的字句,创造出极为丰富的意象,表现出极为高妙的语言功力,并超越了前人:唐代诗人顾况有首以炼字著名的六绝《过山农家》:

板桥泉渡人声,茅店日午鸡鸣。
莫嗔焙茗烟暗,却喜晒谷天晴。

  诗人用了十二个字,组成六个名词词组,构成六个画面来反映山间农家生活,以及诗人行走山乡恬淡愉悦之情,可以说是用词组组成画面来表达诗情的始作俑者。到了晚唐的温庭筠,他有首《商山早行》来表达行旅之苦,诗中有个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也是用六种景物,但字数却少了两个,而且语言也更准确形象,因为“鸡声”和“茅店月”借扣住“商山早行”的“早”,“人迹板桥霜”则不仅扣住“早”,又扣住了“商山早行”的“行”。至于旅人之辛劳则不言自明。宋代名诗人欧阳修对这两句夸赞不已,仿此写出“鸟声梅店雨,野色板桥香”但终觉稍逊一筹。唯马致远的这首小令,倒是后来居上,超越了前人,下面对此略作简析:
  首先,“枯藤、老树、昏鸦”六个字的确把衰瑟秋景形容曲尽:“老树”本来就给人迟暮之感,“老树”又缠上“枯藤”。既然是“枯藤”,就不会有细嫩的藤蔓,也不会有青青的枝叶,以那枯黄的藤蔓缠附在苍老的树干上,将给人一种何等难以解脱的困顿苍凉感受!更何况,这棵老树上还栖息着一群“昏鸦”。乌鸦,本来就是黑的,再加上苍茫的暮色,更给人昏茫莫辨之感。由此看来,“枯藤老树昏鸦”这六个字,把秋天的衰瑟、迟暮形容得淋漓尽致。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则出于另一种构图的需要,我们放到下面再谈。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又是一个高度锤炼的神来之笔,在秋天衰瑟的氛围之上有点出人心的孤独与凄冷。既然是“古道”,就有种历史的沧桑感,它不知目睹了天涯游子的踽踽独行,也不知听过多少关山孤旅思亲怀乡的叹息。何况这又是“西风古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零落而尽衰”。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季节,更何况又是穷厄困顿,独骑瘦马漂泊于天涯的游子呢!作者不说人的困厄而说马瘦,在这种暗示和反衬也颇见修辞的功力。
  其次,是画面构思的精致,组合的巧妙。这首小令五句二十八字,十种景物和一个人物,作者运用国画中散点透视之法,围绕“秋思”这一主题,把各个视点的各种不同的景像选择出来,巧妙地加以选择和搭配。前面三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在画面组合上就颇具匠心。如前所述,第一句和第三句的着力点是描摹衰瑟的秋景和迟暮的秋情,但中间的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却显得清新活泼、颇具生机。那么,这与前后两句是否不够协调,与题旨是否相违了呢?恰恰相反,这种构图方式恰恰是突出了主题。因为画面上这两三户“人家”——是别人的家!羡慕之中、感叹之余更反衬出游子的孤独感和关山的劳顿。也许,“人家”的小窗内还透出点点灯火,屋内还会传来隐隐的笑语,这更会勾惹起天涯孤旅的愁叹和惆怅。南宋灭亡时爱国词人蒋捷为躲避元兵追捕四处漂泊时,曾写过一首词,表达的即是这种感受:“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贺新郎•兵后寓吴》。词和曲虽不同调,但两者的手法则是共同的。另外,从画面的组合上来看,第二句与前后两句所构成的画面冷暖相衬、相反相成,在景物描写上不显板滞,有顿宕和波澜。中国山水画在表现大自然一片葱绿时,往往会缀以一两点朱红,所谓“万绿从中一点红”。大维特在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三作的宫廷画中,常常在雍容华贵的君主和贵妇人之侧加上一个小丑,让他们互相比衬、相反相成。事不同而理同,马致远这首小令在构图上采取的也是这种冷暖相间、相反相成的比衬之法。
  作者在构图中不仅注意到画面间的互相搭配和组合,而且还根据主旨的需要让这五句十景围绕着一个中心“断肠人在天涯”来展开。这位“断肠人”是画面的中心和主体。作者围绕这个主体来构图和设色。“枯藤”以下三句是为“断肠人”制造氛围,是他周围的近景,其中“枯藤、老树、昏鸦”和“古道、西风、瘦马”是衰景,是正面渲染;“小桥、流水、人家”是乐景,是反面衬托。“夕阳西下”则是远景,为整个画面提供一个阔大的背景。作者在这里又用了一个视觉原理:背景越大,背景下的人物就会显得越小,越孤独。中国古代诗人们是很懂得并多次运用这个这个视觉原理,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前两句构成一个历史的纵线,第三句凸显一个空间的横线,在时空交错点上站立着一位诗人。由于背景的纵深阔大,“独怆然而涕下”的“独”字就更显突出。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登高》),用的皆是这种手法。马致远正是站在前代巨匠的肩上,才成为“秋思之祖”的。
  最后,是情景交融,借景现情手法的运用。
  这首小令五句,前四句写景,但句句有情,句句有“思”。以“昏鸦”二字为例,这昏鸦不仅是典型的秋景,也不仅仅是借此来营造迟暮的氛围,衰瑟的秋意,而且昏鸦的本身就有诗人的孤独感慨。在诗人看来,自己还不如这群乌鸦。因为暮色降临时还有老树可以栖息,自己却仍在古道上踽踽独行,无处可依。这层内涵,在前面说到的蒋捷词《贺新郎》中曾公开挑明:“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只不过在这首小令中,诗人含而不露,暗藏于景中罢了。第四句“夕阳西下”也是如此。它一方面提供了阔大的背景,以此来反衬游子的孤独;另一方面又营造了一种苍茫迟暮的氛围,来暗示游子灰暗的心境。可以说,“夕阳西下”既是大自然中的景物,又是游子心境的外化;既是景语,又是情语。透过前面四句景中藏情,结句再点睛:“断肠人在天涯”就水到渠成。无论作者、读者都会得出这个无奈但又是必然的结论了。从景中藏情、借景现情到直抒其情,完成于短短的五句二十八字之中,足以见作者构思之巧、手法之妙。此曲被誉为“秋思之祖”,是当之无愧的。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双调•寿阳曲】 潇湘夜雨 马致远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

  潇湘,指湘江中游与潇水汇合的一段。或作为湘江的别称。古代传说北雁南飞,飞到潇湘后就不再向南。于是人们在愁苦哀怨时听到雁的哀鸣就会想到潇湘,所以,潇湘便成为断肠之地,如唐代的 “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的《归雁》: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又如温庭筠的《瑶瑟怨》: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这两诗表现愁苦哀怨之情,都提到潇湘,都提到潇湘雁声。到了宋代,名画家宋迪以潇湘风景为题材,画了写八幅平远山水,时人称为“潇湘八景”这八景是:平沙落雁、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照。从此,“潇湘八景”便成为诗人咏歌的对象。元代散曲中以“潇湘八景”为题者,就有鲜于必仁的一组《南吕•阅金经》,马致远的一组《双调•寿阳曲》,无名氏的一组《双调•寿阳曲》,沈和的《仙吕•赏花时》套曲。其中以马致远的一组《双调•寿阳曲》最受好评。而这组咏歌“潇湘八景”的《双调•寿阳曲》中,又以“潇湘夜雨”最为著名。它的题目是写景,内容则是写人;题目是“夜雨”,实际是写雨夜泛舟潇湘的旅人思念家乡的悲切之情。
  据孙楷第考证,马致远在“至大、至治间宦江浙,至治末始改江西””(《元曲家考略》)。“至大”为元武宗年号(1308—1311),“至治”为元英宗年号(1321——1322)马致远的这组小令之一 “洞庭秋月”中有“豫章城故人来也”,由此可知,这组小令写于作者由江西至湖南之时。“至大”为元武宗年号(1308—1311),“至治”为元英宗年号(1321——1322),因此创作时间应在1308至1322年间,即作者暮年时的作品。因此,可以推测,它与另一首名作《天净沙•秋思》可能是同一时期的作品。二者不仅主题相同,同时表达身处天涯,心系故园的“断肠人”的羁旅乡愁;表现手法也相近:皆选择特定氛围下特有的景色:雨夜、孤舟、渔灯;特有的情感:离家万里的旅人在点点滴滴的雨声里情不自禁流下“几行清泪”。
  将雨、泪、情、景融为一体。语简意深,与《天净沙•秋思》有异曲同工之妙。下面略作简析:
  这首小令包括两个层次:
  前三句,写旅人雨夜听到雨声后的烦乱心情。深夜的江边,在一叶扁舟之上,经过一天的颠簸进入梦乡的旅人,此时又被敲打着蓬窗的雨声所惊醒。旅人的身世和身份,游子的来踪与去迹,诗人都没有交代,只是面对着昏暗的渔灯,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潇湘夜雨,想起旅途的苦况,是那样心烦意乱。夜雨简直不是打在蓬窗之上,而是滴在他的心头,使他心碎。看来又是《天净沙•秋思》中同一位“断肠人”。温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首小令的开头三句,可能就是从温、李的上述词中点化而来。但作者没有唱“秋雨滴梧桐”的旧曲,而是翻出“夜雨打蓬窗”的新声,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意境。
  后两句进一步抒写旅人深夜听到潇湘夜雨的思绪。为什么潇湘夜雨会“滴人心碎”呢?“孤舟五更家万里”则交代其中的原因:是思念故乡和故乡的情人而引发的。其中“万里”状家乡之遥,“孤舟”写旅况之苦;“五更”则是思亲之时。五更时分,是梦醒时分,也是天欲明未明之际,此时最容易引起游子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古代诗人们往往都抓住这个时刻来表达对故乡亲人或情人的思念,如柳永那首著名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梅尧臣的《梦后寄欧阳永叔》“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等。
  这首小令构思的高妙还表现在题材的处理上:小令皆以 “夜雨”为背景,抒发自己离乡思亲的感受,但曲中既没有出现“夜”字也没有出现“雨”字,但却是处处写夜,处处有雨:“渔灯”、“客梦”、“五更”都是夜景夜情;“一声声滴人心碎”是明写雨,“是离人几行清泪”则是暗写雨。可以这样说,全曲都没有出现“夜雨”二字,但处处都有“夜雨”,所思所感皆在“夜雨”中展开!另外,小令题为“潇湘夜雨”,可作者既不像宋迪绘画那样去再现潇湘的景物,也不像同代的前辈曲作家卢挚的同题材小令《双调•沉醉东风•秋景》那样去描述自己泛舟潇湘所见美景和愉悦之情。它不落前人窠臼,不囿于潇湘的具体景物,只借潇湘这个断肠之地为背景,把笔墨集中于抒发游子雨夜思乡的凄苦情怀。
  这首小令还有一个特点值得一提,即前后两层笔墨似乎相似,都是写旅人潇湘雨夜听雨后引发的思乡之情。但如仔细咀嚼,便会觉得其味深浅浓淡不同。这一特点犹如中国画法:前三句是先勾轮廓,后两句是重加皴染。反复渲染皴擦之后,画面更加深远,更有层次感。从这首小令来说,所要表达的情感也更加深重了。

孤舟五更家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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